陈文茜：过度关照自我，是人痛苦的来源 | 文茜大姐大

文/陈文茜

今天我想谈两个字：力量。

或许很多人会说，善良、付出这些会给你力量，但是我想说，逆境也会给你力量。逆境是什么？是你的处境，是你在那个处境中的感受，是你被困在大时代中却无法逃避。

当年，有一群广东乡下的客家人，因为想要脱离家乡的穷苦，找一线生存的希望，于是移民来了台湾。

但带他们过来的可不是什么清朝的军舰，也不是泰坦尼克号的豪华之旅，就只是一块船板。台湾海峡很危险，这块船板过去，100 个人里要死掉 30 个人。你可以想像，当时到底是穷苦到了什么地步，才让他们有这样的勇气到台湾。

台湾基隆中元普渡的放水灯

如果你愿意花一点时间去了解台湾史，你会发现，台湾所有留存下来的民俗，都是斑斑血泪史，述说的是我们的先祖来到台湾时，他们的痛苦。

台湾云林县最有名的一个民俗叫迁葬。因为那些幸存下来的人，抵达台湾后，又遇上一场水患；因为卫生条件非常差，就引发了很大范围的瘟疫，造成几千人的死亡。卖棺材的也没发财，因为根本来不及做棺材。没有殡仪馆，更没办法分开一个一个坟，只好集体下葬。

还有元宵节的盐水蜂炮。现在很多人都觉得“怎么有一群神经病戴着安全帽，在元宵节打得一塌糊涂？”“到底搞什么鬼？”“台湾人是在发神经吗？”

不。许多人生病的时候，我们的先祖没有足够的医药设施，所以就用一些土方子，结果死了很多人。因此，民俗宗教给了他们继续生存的力量，他们相信，这样子乱打鞭炮，病魔就能被打死。

民国81年（1992年）盐水蜂炮现场

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节节败退，我外公就出生在日本统治台湾的时代。后来美军轰炸，外公担心会被炸死，于是买了南投的一座山，让全家都搬过去。

他们原来是台中的富商，家境很好，到了山上以后，要水没水，要吃的没吃的，什么都得自己来。连 8 岁的小孩也都要去山上取水，用明矾沉淀之后才可以喝。因为山上蚊子很多，每个孩子都得了疟疾，但第五个女儿在那场疟疾中反应特别严重，发高烧到虚脱。我外公一看，不对劲，请附近的人家背着女儿就往台中市跑。

你想想，从南投的山上跑到台中，那得跑多久？到了台中，医生说：“赶快去买冰枕”。因为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抗生素，只能用冰枕降温。冰枕还没有买回来，我的五阿姨已经死了，那时她才 5 岁。

什么世家、富商、书香门第……在那一刻通通都是空的。我外公嚎啕大哭。

第二次世界大战

战争不止在战场，连深山老林都无法幸免

我为什么选择用这些老故事来谈力量跟逆境呢？因为我们现在所有人所面临的逆境，跟我们先祖所面临的逆境相比，实在是小到不足微道。

看看我们的先祖经历过的困难，再看看现在自己手中所拥有的，我们面对的还能叫逆境吗？还是一件不愉快的事？

我现在遇到任何事，都会跟别人说：你们不用担心我。第一，我不会做坏事；第二，当我问心无愧的时刻，我只知道我遇到了不愉快的事；第三，再怎么不愉快，都比我得绝症或者一场车祸好。

当你觉得自己困苦的时候

世界正在发生更多糟糕的事

每个人都可以找出自己很多不幸的事情，如果我是一个很爱抱怨的人，我也可以讲自己的不幸，讲到你们都跟着我哭：好可怜，从小没有爸妈，我妈偏心我弟弟，我外婆死了以后她就对我很坏……要讲的话我根本就讲不完。但我能有多不幸？实际上，我太幸运了。

逆境教我不要恨，不要怨。有很多时刻，怨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我们没有活在那个下一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的时代，我们有什么好怨的？

逆境教我感恩，永远看别人对你好的，不要看别人辜负你的，因为可能无形中我们也辜负了很多人，每个人都有他的处境跟他的难处。

文茜：有花有狗有好友，已经很够了

人是不容易想开的，可能会有人觉得“你讲以前的时代，干我屁事，那是他们倒霉”。人太容易回到自我，我觉得，过度关照自我，是人痛苦的来源。我这些年最常做的、对我帮助最大的工作，就是在每年各种不同的节日，去儿童癌症医院。

那里的小孩，他们连长大的权利都没有。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做化疗，每一个人都没有头发。他们的爸爸妈妈都是三十几岁，甚至渴望这个癌症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些孩子里，有的人是音乐天才。她发现踩钢琴的右脚很酸，去中医那里按摩，一按就断了，后来发现是骨癌，要开刀。截肢可以保命，但没法继续弹钢琴了，医生为了保住她，想办法从旁边割开来，后果就是切掉了一大块肉。

开刀之前，文茜送了一个红叶蛋糕给她打气

另外一个癌症小孩，她的右手在她 14 岁的时候切掉了，那时候她写了一首诗：请不要说我勇敢，我只是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历练，我想放声大哭，请不要说我勇敢。

这个女孩也是弹钢琴的，右手切掉之后，就用左手弹巴赫。经过 7 年之后，她右手的神经瘤非常罕见地复发了骨癌。她的人生还要再熬一次。

我还看到一个小朋友，只有 3 岁，脑癌。我跟奶茶刘若英一起去看他的时候，看到他一直打自己的头，奶茶问他，“是不是头很痛？”别人告诉我们说，不是，是因为他的脑瘤导致他没办法表达他想说的话，他很恼自己，就一直打头。

我每次走出儿童癌症病房，遇见他们都很心疼。但如果你后来没再遇见他们，可能是他走掉了。

力量不一定是暴烈的，也可以是安静坚韧的

有一个叫阿布的女孩，我在儿童癌症医院遇到她两次。她送了我一幅画，把我画得每一根头发都飞舞个不停，画得非常好。

她后来开了画展，有几幅画的是荣总的大楼。那栋建筑只是很简单的黑色线条，楼的每一层都好像很硬很痛，看上去快要塌了，但是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还在楼上绽放出一朵很大的野生玫瑰。难以理解的组合。

她的医生说，我们之所以会觉得那个笔触很特别很刚硬，是因为她在接受化疗，手是颤抖的。她觉得生命仍旧充满希望，所以她画了一朵很大的玫瑰。如果没有经历过癌症的痛苦，画不出这样的一幅画。

阿布：即使被判出局，也要让梦想回家

这几年，我慢慢体悟很多很多事情。我觉得小时候太幸福的人，没有痛过的人，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悲剧，他以为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当他长大以后，碰到逆境的那一刻，他其实是一个没有力量的人，就好像一个人身上没有任何的肌肉，根本不需要暴风雨，一阵风就吹倒了。

而那些经历暴风雨的人，他们无从选择。

我希望你们能够每天用笑容给自己安慰，每天都好好活着。这是我们面对逆境的力量。

两个月前，文茜受邀参加台湾佛光山惠中寺的《未来与希望》系列讲座。在一个半小时的讲座中，文茜讲述了我们之前从未了解过的过去：自己家族的过去，和那段大时代的过去。

当我们在谈论曾经经历的苦痛时，大多会聚焦于自我的感受；而在文茜的叙述中，你可以看到她不同的视角——

“一个人忠于他的理想，在那个时代中就是这样的代价”

“人性就是会让我们分出彼此，要打架可以找出很多理由”

“我外婆每次切菜都是抛物线一样，砸下去就大哭一声，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内心的痛苦”……

很多人羡慕和敬佩文茜的与众不同，这样的不同来自于面对逆境的力量。

这里是“文茜的愉悦学校”，这里并不提供科学原理，只有活生生的人生经历，以及岁月过后的人生思考。希望他们的人生态度能给你一些启示，关于逆境、选择、和解、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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