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岁老叔一生未娶住不惯养老院，墓地要和大哥在一起

那个傍晚，父亲的堂弟，我的老叔，拄着一根粗糙的桃木拐杖在一片云霞的映照下走进了我的二层小楼。自从父亲去世，我已经把这个叔叔给忘记了。

老叔颤巍巍挪着步，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衣服邹巴巴的，在衣服的前襟上还沾着一粒米饭。这和之前爱干净的老叔有点不相符。我回忆了一下，父亲去世一年半了，我一年半没有见到老叔了。我惭愧地说，老叔你来也不打电话，你这身体怎么能经得起公交车颠呢？我责备着他，把他扶到沙发上。老叔擦了一下额头，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没事总是用手摸下额头，或者把头发向后捋捋，现在捋头发的动作没有了，因为他额头实在是没有什么头发了，光秃秃的脑门上残留着几根稀稀拉拉的白头发。

我鼻子一酸，眼泪涩涩的跟着流到了嘴巴边。

老叔接过妻子端上来的茶抿了一口，说是很香，很久都不喝茶了，年纪大了一喝茶就晚上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就东想西想的，昨晚我又做梦梦见我六哥了。老叔说着就拿袖子擦眼睛，嘴角流着口水的老叔像个孩子。

老叔说的六哥就是我的父亲。提起父亲，老叔很动感情，在家族弟兄当中，父亲和老叔关系最好，别看不是亲兄弟，可父亲对老叔比对我的亲大伯还好。老叔幼年丧父母，因为家里穷，老叔一直都没有结婚，在街上做点小本买卖，队里分的二亩土地租给别人耕种，日子不算好，也不坏，反正一个人吃得饱穿得暖。再后来，村里考虑老叔年纪大了，就劝老叔把二亩土地退了，做个“五保户”老人。老叔一开始死活不同意去养老院，也不愿意把地给退了，对前来劝说的村长破口大骂。村长很无奈，苦着黄瓜脸找我父亲告状，我父亲沉吟半响，说我去劝他。

老叔不愿意进养老院是怕村里人骂他断子绝孙，养老院说到底就是住一些无儿无女的老人，但凡有个后，谁都不愿意进养老院里养老。养老院其实生活条件也还好，有专门的人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比家里生活有规律。我父亲极力想让老叔进养老院去。那天，我父亲起了个大早，找到老叔。老叔一个人在屋子听收音机，父亲劈头就问老叔“养老院有什么不好，你一没牛，二没拖拉机种地也不行，再说你也存不了几个钱，瞧你生意做的，连本都不保。”老叔低着头，一声不吭了。

老叔去养老院的那天下着小雨，老叔把老屋的钥匙交给父亲，其实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值钱的就是一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台电视机是老叔的外甥送的，老叔的外甥也是赞成老叔去养老院养老的。“政府不会不管你们的。”老叔的外甥戴着厚厚的眼镜，他说话一字一顿的，很有官味儿。老叔的外甥说起来还是一个单位的领导呢，老叔觉得怎么也是领导的舅舅，领导的舅舅进养老院多少心里有点失落。

淅淅沥沥的秋雨滴在屋檐下的砖块上，长年累月的时间竟也把厚厚的砖块滴出了几个小窝窝。窝窝里的水满了溢出来，屋檐下的水不断的滴着，窝窝里的水也不断的溢出来。老叔的脸色无限悲伤，好像滴滴答答的秋雨漫无边际。父亲站在雨里撑着一把老掉牙的帆布黄油伞，黄油伞是三爹去世留给父亲的，颜色斑驳，里面的伞柄已经断了一支，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鸟，耷拉着脑袋。父亲喜欢这把伞绝不亚于对老叔的喜欢。只要是下雨天，父亲绝不会拿其它的雨伞出来打，那么笨重的伞扛在父亲的肩上多少有些滑稽。我建议父亲换一把轻便伞，不锈钢的伞把涤纶布的伞面父亲都看不中，父亲说还是老东西用着好，有感情了，再说这把伞大遮雨效果好，木头把还能防雷，父亲说了一大通黄油伞的好处，总而言之是坚决不换伞。老叔上车了，左手提着一个木头箱子，右手提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父亲赶紧把伞凑过去，以至于在老叔上车的时候不会被雨淋着。父亲高高的擎着伞，雨水滚到倾斜的伞上，然后又顺着父亲瘦骨嶙峋的手臂滴进了袖管里。老叔用胳膊努力扒着车门，左手把木头箱子搁下，车里面的人挤挤挨挨的，老叔有些吃力。父亲说你找个位置坐下，把东西搁好，又不是去北京上海，就是去县城里吗，一个小时就到了，想回来就回来吗，你说你难受啥？父亲故意把声音提的很高，老叔这才挥着手隐在车窗的玻璃里面，很快车就就消失在茫茫雨雾中。

父亲傻呆呆的看着汽车溅起的泥水，直到我喊他回家才突然回过神来。父亲说你老叔真走了我还有点不舍得，可是有什么办法！

从那天开始，老叔就真正住进了养老院。

老叔在没进养老院的时候常常到我家吃饭，和父亲喝茶、下棋，父亲平时也会偷偷给老叔一些钱，当然是不能让母亲知道的，母亲对老叔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母亲把老叔以前的罪行罗列给我听，大约是因为老叔懒，如果不是懒一个好手好脚长得模样又不差的男人怎么会找不到老婆？母亲说你老叔怕养活一家子，硬是把一个要死要活要跟他过日子的女人给送走了，村里人谁不骂他？听起来母亲说的有理，父亲不争辩这件事的对错，只是对我说，你老叔是个好人，好人也不一定做的事都对，可他确实是大好人一个。不管母亲怎么对老叔有意见，父亲还是时常让老叔到我们家吃饭，母亲也只能背后嘴上说说，大局母亲还是要顾的。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外婆的村子居住，并在那个地方分了田地，老叔在秋收春播之际也会骑着自行车赶个十来里路帮忙收种。父亲在村小学教书没时间种地，老叔这时候就起了很大作用，帮着干了很多农活。母亲渐渐改变了对老叔的看法。

老叔进了养老院之后，村里把他的二亩土地给收回了，老叔成了村里的“五保户”老人，再也不用干活了，生活也有了保障，父亲叫我逢年过节都去看老叔。老叔也偶尔到我们家来，有时住一两天，有时住半个月，老叔说城里一点都不好，闷，人和人之间隔着一层墙，农村空气新鲜，活的心里滋润。父亲说你要喜欢这就多呆几天再回去。老叔却答应说过两天就回去。他们已经不再下棋了，父亲的眼睛已经看不见棋子的颜色了，老叔的头脑也没有以前灵便了，一步简单的棋子要思考很长时间才能挪个窝。两个人长久的谈心，有时候又为了一件事情不停的辩解，父亲说以前老家门前的河水都漫到门槛上，老叔说我还在屋里抓到鱼呢，父亲说那时候鱼真多，比现在好吃。老叔说，那时候饿啊，吃啥都香。俩个人就又说回来，说街上的李大个子曾在湖里捉过小鬼，李大个子个子大胆子大，夜里走黑路碰见没有头的鬼，后来和鬼大干一仗。“哪是鬼啊，夜里偷庄稼的。”父亲纠正说。老叔说传说是鬼，父亲说哪有鬼，要是人死了变成鬼，那这世界不到处都是鬼了。他们一说就没完没了的，母亲时常打断他们的话，母亲说你们两个磨牙也不到太阳底下去，父亲和老叔拎着板凳坐到太阳下继续他们漫无边际的话题。

老叔每次走，父亲都亲自送到村口坐车，等老叔坐上车之后父亲亲眼看着车开走才会回家。

父亲去世的那天，我没有告诉老叔，主要考虑老叔年纪大了。在最后安葬的那天，老叔还是从他外甥那里知道了父亲去世的消息，当他嚎啕大哭的跪在父亲的棺材前，我才看清是老叔，老叔涕泪长流，泪水鼻涕顺着花白的胡须流下来，老叔哭着说着，说着哭着，从小时候的事一直说到父亲去世之前，围观的人忍不住一阵唏嘘。

父亲的骨灰最终葬在母亲的娘家的墓地里，母亲说父亲在这个村子里呆了半辈子，葬在这也是最好的结果，舅舅点头同意。父亲在生前并没和我说过死后的事，按照古来的规矩，父亲应该回老家安葬的。

老叔喝完茶对我说，你父亲走了一年多了，我今天是来和你商量个事情的。老叔表情凝重。

“您说老叔，只要我能办到的。”我拍着胸脯说。

是这样的，今年我都80岁了，也不知道能活几年，今天来就是想问问我死后能不能把骨灰也埋在这里？老叔憋着有些酱紫的脸对我说。看样子这话也是经过仔细掂量过才说出来的。没等我回答，老叔又接着说我们养老院的老李去世了，他一个亲人都没有，你知道他的骨灰被放在那儿吗？老叔抬起头一双空洞的眼睛中充满了恐惧，就扔在我们养老院的破院子里，用块红布裹着。老李想回家，可是村里没有地给他埋骨灰，他也是个五保户和我一个样没地了，地退给村里了，现在村里又不愿意拿地出来，以前老李家的祖坟地人家也不给埋了，地承包给外地人了，外地人把村里的地都承包了，好好的地谁也不愿意让埋老李的骨灰盒，城里的公墓是要钱的，老李这样的人哪有钱买一块公墓，死都不得安生啊！咋办呢？我和老李是一个情形的，我死后葬在哪儿？老叔呜呜哭了起来。

老叔压抑着悲悲切切的哭声，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的，我从来就没想过老叔的问题，老叔死后究竟该葬在哪儿？

妻子在背后掐了我一把，她说老叔这件事可不是小事，得问舅舅，舅舅家的墓地他说了算。于是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舅舅。舅舅在城里表姐家带孩子，舅舅听我把事情说完，很坚决有力的回答我说，你脑子进水了吧，你老叔是我们老黄家的人吗，不是老黄家的人怎么能进老黄家的祖坟地，再说了他一个光棍葬在我们家的祖坟地里有碍风水，风水可不是闹着玩的，破坏了风水就妨碍了下一代。你父亲是我们老黄家的女婿，他葬在老黄家的祖坟地里天经地义，你老叔算个啥球？也不啥泡尿照照自己，他可配？舅舅骂骂咧咧的掐了电话，我一边“嗯嗯的”答应着，脸上保持着很轻松的样子，生怕老叔看出什么。挂了电话，老叔一脸期待的神色，怎么样？

“舅舅没在，是表姐接的电话，表姐说等舅舅回来和舅舅说说，舅舅过几天就回村里了，到时候当面问他兴许可以。这事早着呢，我老叔身体好着呢，活个十年八年的一点没问题。”我寻找着合理的话题转移老叔的话题。

“人老了，怕死，怕死后没有安葬的地方，当初我不愿意进养老院就怕这一天，要是在家里孬好有个亲近的人给安排后事，什么时候死都不是事，在养老院就怕了，怕死在那连个哭的人都没有，骨灰盒和老李一个样想扔哪扔哪。我瞅见老李的骨灰盒心里就寒碜，倒不是怕，是心凉。唉，人老了就想回家，树都讲落叶归根，何况是我们人呢？把后事安排了，那天死也不怕了，死就死了，埋在土里安生了，等下辈子托生，要是入不了土，那可是孤魂野鬼，一辈子不能安生，下辈子不能托生。老叔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我却在盘算着怎么给老叔说墓地的事。

吃过中午饭，妻子把儿子的小床腾出来让老叔暂时睡下，老叔说你舅舅打电话回来了吗？我说，急啥啊，舅舅兴许还没回来呢。老叔说，你舅舅脾气大，以前我得罪过他，不知道他可记心上了，其实也就一点小事，说开了也不是事，不会因为这事记恨我吧？老叔像个孩子似的仰着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脸问我。我安慰他说，舅舅脾气大，心胸也大，那会记恨一点什么小事情呢？

老叔说那我就放心了。不过，我还得亲自问问墓地的事，你舅舅不亲口答应我，我还是不放心。老叔躺在床上嘴里咕咕叨叨的念叨着睡着了。

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几天之后舅舅要是不回来，怎么办？真要是回来又怎么办？老叔当面找舅舅问那不是自取其辱吗？我有些害怕，舅舅回来不回来我都不好办。我只好去找母亲。

母亲听我一说也摇头不答应，她说你老叔现在是村里的五保户，他的事是村里的事和我们家没有关系了，他埋在哪儿也是村里说了算，我们没有权利说。再说了他还有个外甥呢，凭啥我们问事呢你是不是昏头了。我说老叔够可怜的，我们先答应下来，反正他死了也不知道以后的事情，舅舅不同意就不同意吧，大不了我把老叔骨灰埋我自家地里。“你自个家的地现在不也被承包了吗，合同都签了。”妻子提醒我说，合同写了说不能造新坟了。

春天风真大，一会就起风了，呼啦呼啦的大风刮的窗子摇晃，刚开的桃花也花瓣飞舞。朵儿村外大块的麦田也像一片绿色的海洋，风吹麦浪滚，我站在被承包的田地边上，心里后悔不该把十几亩的责任田都承包出去。傍晚风停了，老叔又问我舅舅的意思，我说舅舅说等他回家当面说，你住几天再回去吧，正好也给你改善改善伙食。妻子也接话茬说，今晚包饺子吃，老叔最爱吃素馅饺子，我韭菜都剁好了，等会煎几个鸡蛋、加点粉丝，包您爱吃。老叔脸上乐开了花，连着点头说，好，就爱吃韭菜馅的。妻子忙着和面去了，我把老叔领着在村子外面走了几圈，老叔说朵儿村风水好，难怪你父亲不愿意走，这地发家。我说老叔你迷信吧，咱这地方也就这样，能好哪去？老叔晃着头说，你不懂，我早年跟着一个风水先生学过一阵子风水，多少知道一点里面的门道，你家老宅位置好，你舅舅家的祖坟风水更好，你们家沾了你舅舅家风水的光。

我思忖着该如何把舅舅的意思告诉老叔，以便老叔打消死后安葬在朵儿村的想法。也许过几天等不到舅舅，老叔自个就放弃了，也就不问了，或者心里有数了，我安慰自己。

傍晚，天气出奇的好，阳光灿烂的让朵儿村没有任何烦心的事，我准备带老叔去朵儿村年纪最大的喜爷家，老人嘛总有共同语言的。可是，就在我推开老叔睡觉的房门时，突然感觉到了异样，我心里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我颤抖着用手去摸老叔的鼻息，老叔去世了。

阳光多好，人间没有悲伤，老叔一脸安详。

作者：陈安伟。短篇小说《老叔的墓地》，本文由陈安伟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