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继欢：贼王末路

叶继欢病逝以后，他抢劫、越狱、甚至在狱中结婚都成了传奇的元素。但在生前接触过他的人看来，传奇二字离叶继欢太远了，尤其是后半生的叶继欢。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陈晓冰  编辑 / 楚明

在香港立法会议员梁耀忠的印象中，始终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叶继欢”：一个是经常出现在媒体报道中，拿AK47抢金铺、危险暴力的世纪大贼，而另一个，是他过去十几年不时探望的瘫痪囚犯。

“他说话声音很轻，一直被痛症折磨，有时候说久了，整个人都痛得扭动起来，要休息一下才能继续说。”梁耀忠说，叶继欢和他聊的，总是离不开两件事：病痛、被惩教署职员欺负。

抢劫、越狱、再抢劫，叶继欢的前半生游走在社会边缘，最后一次被捕时，35岁的他在香港西环海边被警察从背部射中3枪，从此下半身瘫痪。此后20年，他一直囚禁于赤柱监狱，直到2017年4月19日，因病在玛丽医院去世，终年55岁。香港惩教署表示，死因为肺癌，但最终结果须等待验尸报告。

叶继欢生前在赤柱监狱服刑。

无论从前还是今天，人们记住的，始终是那个大贼叶继欢。他去世后，媒体铺天盖地报道，新闻不断重温他的凶险，还有与之相伴的传奇和英勇，以致后来，舆论开始掉头反思：人们是不是把一个恶徒悼念成了一个英雄？

可对于梁耀忠，还有同样不时探访叶继欢的香港女律师翁静晶而言，传奇二字离叶继欢太远了，尤其是后半生的叶继欢。

瘫痪后，叶继欢患上神经痛症，一开始每天打4针吗啡止痛，到了去世前，每天要打9针，胸前贴上吗啡贴片。“打吗啡针打到极限了，还是不能完全止痛。”翁静晶对记者说，因为瘫痪，他长期卧床，引发尿道发炎、胆结石、褥疮等疾病，还曾患上心脏病。

卧床的叶继欢

大多数日子，他都在赤柱监狱内的医院接受治疗，曾经好几次前往玛丽医院进行手术。身体好些的时候，他返回囚室，白天去参加粘信封等工作，工资每星期40至60港元。

无论对梁耀忠、翁静晶还是狱中职员，叶继欢都很少谈论自己的往事。这可能源于他天生的个性——江湖中，他绰号“哑狗”，而且他早已被病痛折磨得疲惫。偶尔，他会和翁静晶谈论起外面的新闻。

“他总是关心哪里受灾了，发洪水呀这些，说觉得那里的人很惨，然后就用粘信封的工资，在狱中交给福利官捐款。”翁静晶说。

偶尔看叶继欢精神不错，翁静晶也会和他开玩笑。“我跟他说你在外面是大红人啊，贼王，很多人这样报道。”

听翁静晶这么说，叶继欢就突然严肃起来，用一口带有汕尾乡音的广东话回应：“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我是被媒体夸大了的。”

关于叶继欢被捕前的生平，人们所知不多，传言和真相交叉混杂。在狱中，叶继欢信了基督，2010年他曾写亲笔信给基督教杂志《天使心》讲述自己，这成了人们了解他的最直接材料。

1961年，叶继欢出生在广东汕尾贫穷的渔村，据媒体报道，他从小身手好，能凭一支竹竿，轻易从地面翻到房顶。17岁那年，他一个人偷渡到香港，成了无数大逃港者的一员。

与许多来自广东农村的新移民一样，卖苦力是叶继欢最初唯一的选择。后来他在写给《天使心》的信中谈到，初到香港，只读到小学三年级的他到处做工，搬运、装修、电工学徒什么都做过，也到电子厂、手表厂打过工。他还说，因为讲话带乡音，常常被人取笑。

他最后一次打工是在一家电风扇厂，那是后来的香港富商刘銮雄的家族企业。叶继欢曾告诉翁静晶，电风扇厂有一次起火，他去救火时被烧伤，医治一段时间后返回工厂想要索赔，不料被工厂拒绝。

“他和工厂的人好像还打起来了，这件事触碰了他的神经，他亲口跟我说，‘我不要再挨老衬。’”翁静晶记得，这是叶继欢少有地回忆往事，他当时甚至卷起衣服，展示肚皮上的大片烧痕。粤语的“老衬”，大意就是“被糊弄的人”。

叶继欢在亲笔信中说，他后来想要有钱，不要再被人看不起。经同乡介绍，他开始“捞偏门”，赚大钱。1984年，23岁的叶继欢持枪连环抢劫尖沙咀景福金行及中环置地迪生表行，这是他第一次以凶险的形象进入公众视野，但很快被擒。

警方在劫案后收到线索，指叶继欢急着出售赃物，于是乔装成买家，带着10万元现金前往交涉，趁叶继欢双手离开腰间的枪去数钱时，一把抓获了他。因为证据不足，劫罪不成立，最终以处理赃物及无牌管有枪械的罪名，判囚18年。

但叶继欢没有罢手。坐牢5年之后，他佯装腹痛，被押送前往医院，到了医院，又声称要去厕所，进入厕所找到玻璃瓶，打破玻璃当作尖锐的武器，一路威胁着杀出了医院大门，再挟持一辆停在医院外的客货车。车上有一对父子，他用6岁的儿子作人质，威胁那名父亲开车，又换上对方的衣服鞋子，逃之夭夭。

越狱后，叶继欢继续亡命天涯，“吃大茶饭（做大案）”，参与的罪案越来越庞大和组织化。由于证据缺乏，人们直到今天也无法确定他参与的所有案件，但普遍认为，他涉嫌1991年6月的连环金行劫案。

据当时媒体报道，叶继欢和5名同党，身穿防弹衣，手持AK47自动步枪和手枪等，先在铜锣湾挟持一辆货车和人质，再连环抢劫5间珠宝金行，最后与警方爆发激烈枪战后成功逃逸，带走1000万港元的金饰。

一年半后，1993年1月，他再次涉嫌抢劫谢瑞麟金铺，与警方交火时，一名怀孕妇女中流弹身亡。这次抢劫案后，电视台播出一段声称是市民从高楼拍摄的开枪场面，镜头中，一名男子脸上蒙着黑布，手持AK47步枪，很多市民从此认定，这个男子就是叶继欢。

香港市民拍摄的1993年谢瑞麟劫案中枪战画面，叶继欢被传是其中的黑衣人。

谢瑞麟劫案3天后，他再次涉嫌抢劫大埔道两间金行，导致3人受伤，被列为“头号通缉犯”，悬赏100万元通缉。

第二次落网后，叶继欢多次强调，谢瑞麟抢劫案非他所为，他从来没有杀人，也没有伤害过人质。“他总是说他从来没有杀人。”翁静晶说。事实上，叶继欢的最后控罪中并不包含上述劫案。而关于那段轰动一时的枪战视频，有声音认为，当时智能手机尚未流行，视频并非由普通市民拍摄，有可能是警方拍摄后特意向电视台发放，以宣传警队雄风，镜头中人不一定是叶继欢。

但无论如何，人们自此将叶继欢与AK47、凶狠恐怖划上等号，他的形象也成了1996年由任达华主演的电影《悍匪》、以及2016年电影《树大招风》的蓝本。

3年之后，香港回归前夕，1996年5月，叶继欢和另一名大贼张子强联手，谋划绑架香港首富李嘉诚长子李泽钜，叶继欢先带上大批枪械以及有“黄色炸药”之称的三硝基甲苯，从香港西环上岸，随即碰上几名巡逻警察，最终被捕，被判囚41年零3个月。被捕后他没有交代绑架计划的任何细节，张子强与其他同伙依然执行了绑架，获得10.38亿港元，分了7500万给叶继欢。

“以前就觉得金钱很重要，因为可以改善家人的生活，不用被别人看不起，我是攞命搏回来的，有谁不喜欢钱呀？”在后来的亲笔信中，叶继欢这样写道。据媒体报道，他把不少赃款带回了汕尾乡下，盖了一座有派头的别墅，别墅的阳台上铺满了金色瓷砖，从外面看，一整座金碧辉煌。而绑架李泽钜的赃款，则分给了几个叶姓兄弟，在广州等地购买商铺，也有部分赃款藏于乡下祖屋。

1998年，张子强和同党在内地被捕，据报道，被捕前张子强正策划偷运800公斤的强力炸药入境香港，计划炸毁香港警察总部、廉政公署、高官寓所政府建筑物，以威迫港府释放叶继欢，但计划最终失败，张子强登上电视台宣读控罪，最终被判处死刑。

当时媒体将张子强称为“智慧型罪犯”，而叶继欢则是“暴力型罪犯”。张子强归案之后，叶继欢的赃款也连带着被清理。在汕尾乡下，许多小偷闻讯潜入他的金色别墅，搜掠财物，而后来，这座别墅已经改建成公安宿舍。

在香港狱中，叶继欢花费了大量积蓄，打了长达4年的官司，希望以健康为由争取减刑。在上诉庭，他获得5年减刑，后来要求进一步减刑，在终审法院被驳回。时任终审法院首席法官李国能在判词中指出，叶继欢的伤势是他被捕时枪战造成的，并不构成减刑理由。

多年以后，叶继欢还曾对梁耀忠提起当年被捕的细节。他表示，被捕前他持枪碰到一个巡逻警察，他对警察说，“你不要开枪，我也不开，大家当没有见过对方”，他随即扭头逃跑，警察随后向他开枪。

“他曾经对我说，当时应该有一个女人路过时看到这一切，问我能不能帮他找到这个女人。”梁耀忠回忆说，叶继欢或许是对减刑还抱有希望，但梁耀忠只是无奈答道：“这人海茫茫，去哪里找？”

减刑的希望越发渺茫，叶继欢的心神，最后都花在了对抗病痛，对抗监狱制度以及对抗惩教署人员上，某种程度上似乎成了一个维权人士。最初，他发现一个住在他对面的老囚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咳嗽不止，却连一口温水都不能喝上，3天之后，这个老囚犯去世了。

叶继欢想为囚犯争取暖水杯，于是写信给律师翁静晶——他在狱中听了翁静晶主持的电台节目《危险人物》，想到这位女律师或许可以帮忙。翁静晶由此认识了叶继欢，并与梁耀忠一起，成功争取让惩教署为囚犯提供暖水杯。

后来，叶继欢又想争取囚犯也可以看中医，透过针灸等舒缓痛症等长期病。香港惩教署目前规定，囚犯只可以接受西医治疗。翁静晶与梁耀忠再次协助他，但这一次，争取的过程非常漫长，惩教署多番拒绝，直到2016年年底，叶继欢成功立案，申请通过司法复核，控告惩教署。

多位警员护送叶继欢到达医院。

过往十多年，这一位议员、一位律师和一个大贼见面时聊得最多的问题就是中医，以及惩教署职员的行为。“有些事是很琐碎的，比如说他叫职员拿东西，他觉得对方故意不拿给他，我有时候会劝他，不要太计较了，不要纠缠太多，他就继续说‘不可以啊，他们怎么怎么对我’。”梁耀忠回忆说，在他眼中，叶继欢后来变得像小孩子一样。

根据司法系统记录，他曾和惩教署职员发生两次冲突，一次是他被控私藏烟糖等物品，另一次，他被控用圆珠笔袭击职员，惩教署因此起诉他加刑，两次他都没有聘请律师，而是选择亲自上庭应辩。他反复要求法官提供控方证词的复印件，拿回狱中研究，再自己撰写辩词，但由于他病情反复，审讯总是一再拖延。

在圆珠笔袭击一案中，袭击前他正因为臀部发炎，在监狱内的医院接受治疗。他在庭上自辩时表示，他怀疑臀部发炎是因为早前诊治人员在他臀部打了“毒针”，而袭击前，职员曾威胁他不要乱搞，否则，“会向传媒透露他女儿的行踪”。

这些说法是否属实难以印证，但也从侧面透露了叶继欢内心的恐惧：自己的健康和女儿的生活。被捕前他在内地有一名长期同居的女友，生了一个女儿，他被捕后，母女经济困难，长期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而由于没有结婚，女儿在内地一度是黑户小孩。

得知一切后，翁静晶将叶继欢的打工经历告诉了富商刘銮雄，刘銮雄调查了此事，发现叶继欢当年确实在他工厂打工，之后决定用刘銮雄慈善基金，每月资助母女生活。2003年，为了给女儿办理户口，叶继欢在狱中与女友完成结婚手续。后来为了协助这个女孩更好读书，翁静晶收养了她，将她带往外国完成学业。

叶继欢病逝以后，他抢劫、越狱、甚至在狱中结婚都成了传奇的元素，但在翁静晶看来，“真实的生活没有这么戏剧”。她见证叶继欢所经历的，都是恒常的病痛和许多琐碎的手续。

对于母女目前的生活和行踪，翁静晶始终非常保密，只表示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直到叶继欢去世的数年前，母女都不时去探望他，但并不知道他患上癌症，最后通过新闻报道才知道叶继欢去世的消息。

梁耀忠最后一次去探望叶继欢，是大半年前，当时他主要是去告诉叶继欢，他的妻子仍然希望离婚，过上新生活。2015年开始，叶继欢妻子已向法庭申请分居同意书。叶继欢听了后明确回复说，他不想离婚。

没有人了解，这个男人内心深处的想法。梁耀忠只记得，叶继欢一直认为自己会活着出狱，“他说过，希望出来以后就平淡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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