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 | 采访大总统黎元洪：妻子说他把所有的时间和金钱都奉献给了国家

我有幸拜见了民国总统。他身穿黑色外套，礼节很简单，却代表了民国的希望。至少从表面看，与重现中国古老辉煌的昙花一现明显不同，时间越久，民国带给人们的希望就越大。总统夫人专门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在她的家中接见了我。总统夫人是一位传统的中年人，她的豪华府邸并不好客，几乎不欢迎任何人。这里就是中国，永恒的东方。

感恩节这天，中华民国总统黎元洪在北京接见了我，我带着对他的明确的印象，带着他一张照片和他所作《致美国人民的信》的承诺满意地离开了。当我请求他写这样一封信的时候，他微笑着对我说，他希望能够多一点的时间来准备这封信。信很快就收到了，还夹着总统机要秘书瞿先生（J. H. Ju）的便条，上面写着他送来了总统的信和信的译文，希望我收到了。

在信中，这位中国总统希望美国能够在民主事业的发展方面帮助中国。中国现在的人口数量已经达到了惊人的438000000，平均每人拥有十分之一平方公里的土地。她的国土面积之大，相当于整个美国、阿拉斯加、菲律宾、美国的所有属地、关岛和萨摩亚，再加上德国、比利时、法国、西班牙之后，剩下的国土面积仍相当于北卡罗来纳州。

这位民国总统的背景很不简单，他住进了前清“老佛爷”的住所——瀛台。

黎元洪，两次当选中华民国总统

红、金、绿三色的新华门前，有两只巨大的大理石“福狗”——狮子。雌狮子爪下是一只小狮子，雄狮子爪下则是一个象征宇宙的圆球，它们微笑着，似乎是在表示欢迎。门口飘扬着民国旗帜，士兵敬礼让我们的车停下，在完成礼节性的检查之后，我的车终于沿着大理石的斜坡路面，通过了这个神圣的大门。门内是另一番美丽的景象，一汪湖水、东方园林，以及红色和金色构成的恢弘的宫殿。

哨兵在不停地来回巡视，总统的安全不能有半点马虎。我的车沿着湖边行进了差不多一里，在另外一道大门前停了下来。

一名官员有礼貌地带路，不停地在房间和院落间进进出出，终于来到了一片美丽的池塘边。池塘四周环绕着许多中式的建筑，画满金、蓝、绿色中式装饰的开放式回廊将它们连接在一起，在清王朝最辉煌的时期，这里曾是女子们的住所。以往，如果一个外国人能够看到这些，他的脑袋肯定早就保不住了。又走了几分钟，在穿过这片安静的地方之后，我们来到了一扇挂着诺丁汉蕾丝帘子的雕花彩绘门前，这种中西搭配的装饰让人好生奇怪。引导官员停下脚步，示意我进去，门的后面是一间装饰风格非常现代的会客厅。

瞿先生在这里接待了我，之后，他又领着我走过了几个庭院，来到了总统的西式官邸。我脱下身上的披肩，经过最后的几个回廊和房间，终于来到了总统的办公室。这是一间宽敞的房间，除了墙上的几幅旧的刺绣，几张柚木桌椅，屋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直接进入我眼帘的是他那魁梧的军人身材、黑色的制服大衣和闪亮的皮鞋。黎元洪总统站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以一种非中国式的握手礼迎接了我，他亲切地示意我坐在椅子上，然后他坐在了一旁的沙发里。服务人员送上茶，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等我开口。在经过简单的客套寒暄之后，我称赞他是中国十大名人，他向我耸耸肩。因为激烈的权力争斗，两天之前，他的内阁几乎集体辞职了。

1911年9月，四川保路运动爆发，以抵制政府将铁路收归国有；几年前，因为铁路破坏龙脉，人们同样强烈反对过政府修筑铁路。黎元洪正是在这个时候进入了人们的视野。总督疯狂镇压保路运动，激起了一小部分士兵的反抗，人们纷纷加入反抗队伍，反抗很快形成星火燎原之势。短短24小时，在黎元洪的领导下，革命军队占领了汉口、武昌、汉阳，总督带着他的随从落荒而逃。受到武昌起义的鼓舞，革命队伍不断壮大，到11月，全国已有14个省推翻了清政府的统治。这些独立的省份，最后都归附于南京临时政府。

时任都督的黎元洪因为一手促成了上海和谈，并与各方就皇帝退位诏书达成了一致意见，凭此功绩，被推选为新成立的中华民国的副总统。1913年10月，他再次当选副总统。当时的总统袁世凯为了防止他反叛，要求他移居北京。袁世凯的担心并非多余，1916年6月，在他去世之后，黎元洪顺理成章地接任了大总统一职。黎元洪的总统之路充满了荣耀与苦楚。1917年7月1日，张勋政变，宣统复位，黎元洪被迫辞去了总统职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拒绝再次担任总统，如今迫于国家的艰难形势，他不得不再次出山。

总统先生讲：“中国现在的状况跟美国两百年前一模一样，作为一个新成立的共和国，她的路还很长很长。”

如今的中国，政治前景一片迷茫，没有人可以预言未来会怎样。“铁打的共和，流水的内阁”，我揣测着总统的想法，提出会不会有部分中国人希望恢复帝制。他思考了一会儿，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观点和我收集到的各个中国群体的意见是一致的，不管人们如何强烈地抨击政府，但是保持共和体制是大家共同的期望。只有少部分守旧派和满清王室的遗老遗少们，他们维持着以小皇帝为核心的小朝廷，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恢复帝制，可惜他们的疆域还只能局限在紫禁城的高墙里。

虽然他头顶着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巨大光环，但是他的行事简单直接、不拘小节。他每天坚持早上5点半起床，7点吃早饭，12点吃午饭，下午6点吃晚饭，晚上9点或9点半睡觉。谈起他的生活习惯，他很高兴地告诉我，他1864年10月19日出生在湖北，在农村度过了童年，然后去当兵。他喜欢每天清晨的时光，喜欢运动，会去散步、滑冰、骑车和打网球。他还很喜欢戏剧，主要是经典剧目，看缺乏深意、情节简单的现代戏对他而言简直是浪费时间。

当我问到他认为的中国最有趣的变化时，他告诉我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正在进行的社会变革，一定会为中国经济和工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政府的管理者能够更加开明，方法更加科学，中国最终一定能够走出当前的困境。

我将话题很自然地引到女性参政的问题上，他则拿出全民教育这个万能仙丹应对。他说：“我们必须要注意这一点，女性在参与政治之前，必须要先接受完整的教育。”

关于是否赞成美国女性拥有投票权的时候，他再次强调：“这还是教育的问题，每一个人如果具有了投票的资质，那么她就应该有投票权。”

下面的对比非常有趣，谈话中提到两个女子，身份和地位差别很大，但是却恰好代表了总统心中两种同样出色的女性类型。第一位是前总理熊希龄的夫人。熊希龄夫人接受的是最纯正的中式教育，她将精力都奉献于公益慈善事业。黎元洪总统将熊希龄的夫人看作中国新女性的典型代表。第二位是著名女演员秦秀凤。当我提到她时，他眼前一亮，告诉我，他在天津的房子里有个大舞台，经常在那里举办宴会和招待宾客。秦秀凤经常在那里演出，她的演出得到了很多人的好评，她本人也非常可爱聪明。

秦秀凤小姐（17岁），著名京剧女演员，自己挑班，戏班里全是女演员

下面的故事，与我一周后会见总统夫人有关，也与我无意间犯下的社会性错误有关。

道别的时候，总统告诉我，如果我想，典礼局可以安排总统夫人接见我。我给他拍了张照片，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最后我们再次握手告别。

“您是第一位采访我的外国女子，美国的女子都很聪明。”说完，他脚后跟并拢，向我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离开了这座宏伟的宫殿。这位孤独的总统，也许还没有意识到，诚恳与善良的他，无法对抗那些自身利益的追逐者；那些狡猾奸诈的政客，正不顾一切地操纵着民主意识还很落后的省份，与正处在混乱当中但具备西方意识的群体相抗争。

为了筹集浙江赈灾基金，几天之后，民国政府举办了总统招待会，我受邀参加。频繁的自然灾害，对这个人口数量庞大的国家来说是一个艰巨的挑战。在会上，总统捐款12000美金，他在演讲时说：“去年，全国有12个省份受灾，政府竭尽全力援助灾民。在这项工作接近尾声时，今年7、8、9月份，洪水席卷了浙江省。浙江72个地区中，超过60个受灾。雨不停地下，河水泛滥，淹没了平原，水深达20—25尺。无数人民和牲畜被洪水卷走。土地和房屋洪水遍布。损失无可估量。天灾难以避免。只有慈善才能解救难民。”

他的确是个善良的人！他的妻子评价他说：“我的丈夫很忙，太忙了。把所有的时间和金钱都奉献给了国家，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尽力去帮助国家。”

黎元洪夫人，民国第一夫人

经过准备，我和总统夫人的见面还是定在了总统府。安排本次会见的是女典礼官、民国将军唐宝潮的夫人。唐夫人很不简单，是满清贵族家的容龄格格，也是总统夫人与外界的联系人，好友都称呼她叫耐莉。她身上融合了西方的高贵、东方的优雅，散发出超乎想象的个人魅力。根据她的介绍，她虽然是满族，在中华文化的熏陶下长大，但是母亲其实是一个美国人，名字叫路易丝·皮尔森，嫁给了当时做外交官的父亲裕庚。1900年义和团运动爆发时，她的父亲正在巴黎担任中国驻法国大使，她当时只有14岁，跟随父亲在国外，接受了广泛的世界性的教育。她和姐姐德龄曾任慈禧太后的御前女官。她们的故事，收录在《清宫二年记》中。但是她真正的魅力并不在于外表，秘密则在于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慈爱之心。那些繁琐的礼节仪式并不是她工作的重点，她的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慈善事业，慈善已经成为她的一种习惯。

唐容龄夫人，满族公主，黎元洪夫人的女官

我和唐容龄约好一同去总统府见黎夫人，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来到她的家里。我被带到一个房间，没有一件中国画、中国瓷器、中国织锦。容龄比一般的中国女子要高一点，身穿白缎旗袍，白缎裹脚，身姿绰约，十分温婉。这样的一身装扮，让她就如同一株摇曳生姿又略带忧伤的百合花。

我们到达总统府，顺利通过门卫，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接待了我们。唐夫人告诉我，这个人是总统的第一秘书，非常非常有钱，但是他就是喜欢待在这个有趣、尊贵、高薪的岗位上。我们被引到了一个大房间，几乎没有任何摆设，只是在房间的一端放着一面简洁的西式茶桌。黎夫人早已坐在茶桌旁等我们。见到我们，她并没有起身。此时，机智的唐夫人轻轻地用右胳膊肘碰了碰黎夫人，她好像清醒了一样，伸出手，和我完成了这个简单的西式礼节。外交使团的一位夫人曾经告诉我，五年前她的丈夫黎元洪第一次当总统的时候，她作为第一夫人一下子接待了六位外国女士，同她们握手，她几乎因此而崩溃。按照中国的风俗，一个女子只能同亲戚握手，一下子和这么多外国女人以一种陌生的外国礼节进行接触，这完全超出了她心理能够承受的范围。丈夫就任总统之后，她彻底告别了熟悉的深闺生活，不得不去适应原来所不能接受的社交礼仪。

总统夫人其实是个非常精明能干的女子。她穿着白色的棉袜和黑色平跟鞋，脚很小，大约只有五寸长，却承受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她身穿灰缎外套和黑缎裙子，黑发都向后梳到脖颈处，盘成发髻，上面插着一些珍珠饰品。因为没有头发的遮挡，耳朵上那两颗大珍珠显得格外醒目。她手上戴着三枚宝石戒指，一个是钻石，一个是红宝石，一个是翡翠，每颗应该都有好几克拉重。

黎夫人非常传统，平日里就是做家务，照顾孩子，照顾丈夫，她也会经常给丈夫提些建议，为他打理衣着和饮食，虽然在像她这样的家庭，这些事都不用她亲自上手，自有仆人去完成。我原本很想了解下总统的家庭生活，但是黎夫人和所有的中国传统女性一样，不轻易地评价自己的丈夫。中国很多的习俗都透露着谨慎，比如透露女子的名字是一件不礼貌的事，即便是子女，通常也不知道母亲的名字。此外，女儿长大后，父亲就不会再碰自己的女儿，更别说亲吻了。总统最喜欢的家在天津，黎夫人多数时间待在那里，除非北京有事，她才会迅速赶过来。这次是因为孙子发烧，她才赶到北京，我也才有机会见到她。

 “他爷爷太忙了，没时间照顾孩子，所以只有我过来。”黎夫人轻描淡写地讲着她来北京的原因。在中国这个重视祖先的国度，不管生前还是死后，长辈都受到尊敬。

黎夫人告诉我，她经常回老家祭祖。之后，她问我：“你们怎么祭拜祖先呢？”因为新奇，黎夫人对我所描述的美国丧葬风俗和社会礼节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黎夫人虽然是名门大家之女，受过良好的传统家教，但是对外部世界没有太多的兴趣和了解，她是常见的旧式中国女人的典型代表。她不会讲英文，也很少读书写字，但是她的四个孩子却都会说英文，她的大女儿明年将被送到美国接受教育。

过去50年里，黎夫人的住所要么在老家湖北，要么在上海。当丈夫成为民国总统之后，她就只能选择住在北京或者天津。天津是个繁忙的港口城市，离北京不过几个小时的路程，它和首都北京的关系，就如横滨与东京、亚历山大与开罗一样。

黎夫人和她的丈夫一样，起床很早，一般5、6点，最晚不会超过7点，为了8点准时送孩子到学校，7点半就必须出发。她不看戏，偶尔看场电影，她不打牌，不打麻将，不骑车，不跳舞，不滑冰，甚至很少散步。现在年轻人的时髦活动，她这样裹脚或者裹过脚的人无法参与。

唐夫人的讲话总是伴着她那甜美的微笑和嗓音。她说：“您知道，黎夫人和我都信佛。每个月的3号、13号、23号，6号、16号、26号，9号、19号、29号这几天我们都不吃肉。前两天在公使馆遇见你，我还吃了猪肉三明治，现在想起来，那天是9号。”

“你吃完了？”我问她。

“对，”她微笑着回答我，“我吃完了！”

接下来，我也问了黎夫人女性在中国地位的老问题，她表现出的开明与她的传统教育非常地不相称。但是她的回答对我来说太重要，因为能够让我了解教育和自由的新思想在中国旧阶层中的普及程度。

黎夫人说：“中国现在的女子分成了几种不同类型，一种像我这样的旧式女子，一种海归女子。海归的这些女子，特别是年轻一代，她们的思想受到了很多方面的影响，将来会变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那您是否支持女性同男性一样，拥有包括选举权等在内的权利？”我又问。

“要行使这些权利，我想她们必须足够聪明，否则只能把事情搞糟。”讲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很多女子自以为聪明，其实她们不了解情况，只会吵闹。”

很显然，现代教育和共和思想对她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她的大女儿即将去美国完成学业，去年11月她代表丈夫为一项赛事的获奖者颁发大银杯并发表了简短的演讲，以上示例能够说明这一点。

整个谈话过程中，我提的一些问题，可能冒犯了传统的习俗和理解问题，唐夫人在一旁机敏而又礼貌的解释，很好地化解了上面的状况。我的这些问题倘若被那些守旧势力听到，他们一定会站出来强烈指责我。尽管有唐夫人从中斡旋，此时我还是犯了一个严重的社会性错误——让黎夫人为我签名。为了方便地记住对我来说有些稀奇古怪的中国姓名，我专门做了个卷轴，请我在北京遇到的名人签名。

听到我这个要求，黎夫人一脸茫然。一开始我天真地以为她可能不会写字。唐夫人出来打了圆场，她建议说：“不如您把卷轴留在这儿，签好后我给您送过去。”当时太大意了，我忘记了卷轴上最后一个签名是秦秀凤小姐的。秦小姐是我在中国遇到的最有趣的人之一，她迷人且才华横溢，才17岁就已经成为公司里的台柱子，演出几乎场场爆满。那天下午稍早的时候，我见到了她，并得到了她的签名，这让我开心了好久。

作为一名外国人，我忽略了具有中国传统意识和维多利亚时代中期思想的黎夫人在看到女明星，特别是看到被她丈夫欣赏，并邀请到天津家中表演的明星所持的态度。我应该能想到，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黎夫人是不会参加家里的这种聚会的，她丈夫的各种社会活动跟她几乎没有关系。

很快，卷轴回到了我的手里，黎夫人没有签名。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卷轴上所有贵族、高官的名字，都无法掩盖女星刺眼的名字。黎夫人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家庭独裁者，就像现在紫禁城里的小皇帝一样，虽然统辖范围有限，但是在家庭这个小王国里，除了服从丈夫的意志，她是至高无上的权威。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黎夫人绝对是一个好母亲、好妻子，在她统治的领域，一切都像星星运行一样，从来不偏离轨道。

《西洋镜：一个美国女记者眼中的民国名流》

作者：[美]格蕾丝·汤普森·西登

出版社：台海出版社

上市日期：201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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