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马思纯很漂亮，像四十年代的好莱坞明星
纪录片《好好拍电影》有几个许鞍华宣传电影《明月几时有》的画面：在轮番的宣传期采访中，许鞍华感到疲惫，她会趁编剧回答问题时，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几秒，过后，她还会在休息间发牢骚。
这一次，《第一炉香》带给许鞍华的负担可能更甚。
从《黄金时代》开始，许鞍华的电影每次在内地上映，总免不了被舆论轰炸。但从未有一部电影像《第一炉香》这样，从选角到宣传再到上映，都饱含争议。甚至这些争议已经不限于文本与影像的探讨，有人笑出了声。
针对围绕《第一炉香》的讨论，许鞍华和娱理工作室进行了独家对话。
影评人梅雪风曾以“温吞之美”四个字概括许鞍华风格，这一方面总结了许鞍华备受爱戴的原因，也指出了许鞍华与张爱玲的区别——在大部分人眼里，张爱玲是冷酷的。
“我觉得人家怎么说都OK的，因为大家说的这个温柔跟那个残酷都是相对的。”许鞍华说。
细看电影《第一炉香》，相比原著，它为许多人物增加了前情和后来的命运。这些改动基于两点：
一是“好多人都看过书，那么你完全跟着说是不行的，因为好多都是文字的表达，要把它具体化”；
二是“一个女人在上世纪40年代就堕落，跟一个女人现在的堕落是不同的一回事，所以要把她的这种堕落表达得让人家觉得很难受，就不能像他们以前的观念一样。比如以前如果是结婚以前失身了，是一种特别难过的事，现在很普遍的；比如你为了钱做一些事，以前觉得是道德沉沦的，可是现在觉得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这些我们都要调和，让人家能接受。我只是举出一些例子，怎么能把那个时候的故事在这个时代也说得通。”
许鞍华与编剧王安忆谈了几次，有了共识之后，王安忆出了第一稿，许鞍华基本上都接受了。
王安忆为马思纯饰演的葛薇龙加了这样一场戏：葛薇龙在拥挤的人群里，终于登上回上海的轮船，因为舱位不高，遇到的都是较为粗鄙的人，还遭到谩骂。
看到这场戏之后，许鞍华考虑了很久，最终认为这一笔加上去是好的，“因为这就是一个曲笔的方法，说明她为什么回去姑妈那里，因为她不能忍受贫穷。而且安忆老师还刻意写了，葛薇龙登船之后，路过的都是头等舱，那个待遇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大家能够明白，她会留下来，其实也有这个理由。”
《第一炉香》，马思纯饰演葛薇龙
在姑妈身上，王安忆加了几笔闪回，有些是许鞍华的提议：“那是一种封建社会里头的女性经历。”
在王安忆为人物加的前设与后来的命运之中，许鞍华认为，“加得特别好的是卢兆麟（尹昉饰），后来姑妈给他钱去留学，这样原本的金童玉女，两个都成了姑妈扶助的人。”
《第一炉香》，尹昉饰演卢兆麟
这些添加的笔触，让每个人的前情与后置更加丰满了，但许鞍华说，她并没有刻意地想让每个人更同情他们：“总体效果也许会让人家比较同情他们，我们是为了让他们的好多动作现在看起来比较合情合理，而不是突然跑出来这样一个人。比如姑妈，你总会把她当做一个人来描述，无论怎么坏。”
“可能相对于张爱玲，我就没有她那么干净利落地说出这些人不好的地方，我对自己的角色也不温柔，可是比起张爱玲，可能就比较会是连贯的动作，各方面比较合情合理，让他们没有那么像没有人性的人，会更去找他们身后人性的原因，不是一定可以找到，可是我会这样去看角色。我也不是刻意地跟张爱玲不一样，当然我觉得不跟她完全一样是可以的。”
“可是我并不是说张爱玲的冷酷是不好的，我觉得正是她的冷酷，让人家看清楚好多事，平常人家不敢提的都被写出来。”
《第一炉香》片场，许鞍华导演
许鞍华说，大家在创作时会有不同的选择，比如，她认为李安也并不像张爱玲那么残酷。
“比如你看李安拍《色，戒》其实就温柔好多了，他在电影里也是解释了很多王佳芝的背景，她所受到的苦难等等，最明显的就是，王佳芝牺牲了以后，在这个戏里头，易先生最后还是被表现成逼不得已才把她杀掉，而不是像书里所说，王佳芝是他的女人，所以死也是他的鬼，那种理所当然地把她杀了的态度。”
《色，戒》，梁朝伟饰演易先生，汤唯饰演王佳芝
拍《半生缘》时，许鞍华看到顾曼桢被强奸的一场戏，心里很难接受，“居然有一个人会强奸，然后姐姐会安排这件事，然后最后还嫁给那个人，不过我还是拍了。张爱玲就是能把剧情写出来，因为这种事情是会发生的，可是没人讲，因为太残酷了。”
如果回头细看许鞍华所说的这场戏，人们会发现，许鞍华将这场戏做了虚化的处理，给了一个远景，只拍出了灯光在门上映出的主人公的轮廓。
“对，因为书是祝鸿才的头撞到曼桢晕倒了，然后才强奸她的，我不是因为拍这些场面觉得难过，而是整个情况我觉得太难受了，所以没拍，我一直没有这样拍。”许鞍华说。
《半生缘》，梅艳芳饰演姐姐顾曼璐，吴倩莲饰演妹妹顾曼桢
《第一炉香》有几场情欲戏，葛薇龙与乔琪乔的初夜在小说里是借物虚写，姑妈与卢兆麟的床戏是电影加的，许鞍华说自己并不擅长拍情欲戏，但剧情需要，她还是拍了，用几个镜头交代过去。
《许鞍华说许鞍华》收录了香港电影评论家李绰桃2005年的一篇文章，李绰桃在文中如此评价许鞍华：
“她不是那种自觉是艺术家、对作品有完美主义追求的导演，反而有照顾老板的投资、工作人员的福利以及人际关系等‘非艺术’的考虑，而容易作出艺术上的妥协，以致影响作品的成绩也在所不惜。她对自己已完成作品的批评十分严厉，却对作品产生时的要求不够严格，的确常令我们这批支持她的影迷为之气结。”
《第一炉香》片场，许鞍华导演
作为华语电影的顶级导演，许鞍华确实会存在一些品控问题。
客观上来说，她的早期作品多受限于华语电影的商业发展程度，再加上遇到了香港电影的低潮时期。
千禧年之后，许鞍华跟内地合作的《玉观音》《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都还算平稳，《桃姐》为许鞍华带来了导演生涯的又一高峰，也使得她在内地的个人叙事复杂了起来。因为《桃姐》找投资的过程并不顺利，可是它的成功如此彰著，这样的故事被他人讲多了，许鞍华个人的命运也被添加了许多类似于“拍了许多好电影却买不起一套房”的标签。
《黄金时代》的制作大阵仗与票房大失利，将人们对许鞍华的悲情叙事推向了高潮。
因而主流叙事把她说成了一个与金钱和投资商斡旋的文艺片女导演，那么许多关于斡旋过程的想象也由此产生了，当影片一旦不如观众预期，他们便将品控失准的箭头指向拍电影过程中的妥协。
《第一炉香》从宣布选角开始，就经历了重重争议。
在讨论焦点的选角问题的时候，娱理工作室问许鞍华导演：有没有可能是不同演员的代际差异呢？
许鞍华说，“其实是现在的演员与演员之间开始区分了。比如演技派与小鲜肉、明星和演员都不一样，演员有演员的走法，他们跟着这个角色走造型，有些是明星，你让他去演谁都像自己那种，大家去看戏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这种，有些人是粉丝，就会去看。以前就没区分的，比如说喜欢这个人，不管他是演员或者是明星就去看了。”
许鞍华曾经跑去电影院看伍迪·艾伦的电影《我心深处（1978）》，“我一直等着笑，因为我一直看的伍迪·艾伦电影都是喜剧，可这部电影完全像英格玛·伯格曼，所以我也会先入为主，尤其是对演员。可是范伟老师就很强，有时候是喜剧，有时候是故事。”
《第一炉香》片场，许鞍华导演，主演范伟
“所以彭于晏演这个戏，他以前很健康的形象，观众要接受他演一个渣男是有难度的，难度比我想象得要大，要冲破观众对他的原先概念。”
彭于晏在许鞍华的上一部电影《明月几时有》也有主演，但许鞍华认为，“那个角色本身不够好，因为很像一个连环画的人物，然后我发现这个演员特别投入，希望角色有一些比较复杂的东西，所以才请他演乔琪乔，其实他自己也很不安，因为他一直的形象不是这样子，可是我感觉他能演。”
许鞍华最喜欢彭于晏在山上跟葛薇龙说不会结婚的那场戏，“因为他演得很松，都不知道他是真的是假的。”
她知道剧本台词给演员们带来了困难，因为尊重原著，很多台词都是从小说里直接搬过来的，“这是我们的一大困难，因为这些话在电影里头很难通过的，人家会觉得很假，如果舞台剧还好一点。”
《第一炉香》，彭于晏饰演乔琪乔
无法否认，马思纯是这次争议的焦点。当马思纯在简体中文互联网发布那则张爱玲读后感，引发了第一批来自张迷的嘲讽；当《第一炉香》片场照曝光，马思纯的身体状态备受关注；当电影上映，话题还是围绕马思纯。
人们不相信许鞍华是真心选择她，仍然怀疑是一种妥协。
许鞍华参加《第一炉香》内地一场见面会时，说不会因为私人关系选角。许鞍华向娱理工作室进一步解释道：“我一直都不认识马思纯，我只认识蒋雯丽。拍《明月几时有》的时候，要找一个人演作家茅盾的太太，那么我们就一个个去找，我就找到蒋雯丽，合作之后我觉得她演技好，很欣赏她，就这么多，以后也没有什么交集。”
《明月几时有》，蒋雯丽
关于如何选到马思纯，许鞍华坦言：“我是看了《七月与安生》，然后就是公司约她来见，谈这个角色的事，此外我跟她完全是没有交情的。”
在《七月与安生》里，马思纯的表演让许鞍华印象深刻，“好多时候，我没想到她是这样演，比如说一直都没表情，突然就有一滴眼泪流下来那种，我觉得是特别地特别的，而且可能她跟周冬雨两个是配套的，她们两个一块演才好。”
那么是不是投资老板让许鞍华选马思纯的呢？
“那倒不是，真的不是，有时候会，可是这个没有。”许鞍华说。
《七月与安生》，马思纯、周冬雨
从《第一炉香》片场照曝光开始，马思纯就被批外形不如饰演姑妈的俞飞鸿，许鞍华和王安忆在剧本上有做调整：“我们的casting，就是说观众不说，我自己也知道俞飞鸿很漂亮，可能比薇龙要漂亮，那么她就不需要找个女孩来替她引诱人，所以如果是司徒协一开始就看中薇龙，然后姑妈替他拉皮条，那就比较顺理成章。”因此，小说半程才暴露的司徒协企图，在电影中被提到了一开始。
尽管外界看法不一，但在许鞍华的心中，马思纯还是很漂亮的：“其实我不明白人家为什么觉得马思纯不漂亮，我一直都觉得她很漂亮。而且问题是她不觉得她自己漂亮，我觉得她眼睛、鼻子轮廓都特别漂亮，有点像洋人的那种漂亮，其实她很像上世纪40年代的那些好莱坞明星。”
拍摄时期，马思纯正受情绪疾病困扰，许鞍华向娱理工作室强调，剧组保持正常工作，马思纯没有需要剧组特意去照顾她。
不过，当被问到是否曾经建议马思纯减肥，许鞍华点了点头：“她其实有一段时间不吃晚饭的了，已经尽量在做，可能因为太紧张了，有时候有点脸肿。”
《第一炉香》，马思纯饰演葛薇龙
然而从观众角度来说，当大银幕放映到葛薇龙穿上漂亮的衣服，却展现出略微有点厚实的背影时，马思纯似乎需要把自己调试到更好的状态，毕竟她自己也曾在脱口秀节目中说过，做演员就是得“斤斤计较”，过去为了拍摄《断桥》和《左耳》，七天瘦十斤、二十天瘦二十斤，那份决心为何不复存在了呢？如果状态不对，是否可以等等或者选择更适合的人呢？
敦厚如许鞍华，无法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无法很强势地去逼迫演员，像李安那样，让梁朝伟和汤唯拍完《色，戒》之后都大病一场；在《卧虎藏龙》片场设置一个随时替代章子怡的竞争对手，给她极大的压迫感；或是每天只给《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男演员一个苹果，还要剧组安排他练习，以达到减重效果，最后两个月更是不让人跟他说话，让他听一些超现实的音乐，尽最大力度把他拉进电影需要的世界。
尽管当今的江湖给这类近乎于偏执的导演留下的空间不多了，任性如王家卫也有争议不断的时候，但在个人作品的要求上，他们还是追求完美的。
获奖时的许鞍华、李安、王家卫
许鞍华在品控上的偶尔失准，另一方面也在于，同辈导演之中，她是少有的没有固定班底的导演。同样身为知识分子的王家卫有一套固定的美学系统，基于一些固定的摄影、美术与剪辑人员；中学都没有毕业的杜琪峯，凭着强势的个人品味追求，形成了银河映像风格。
“我一直没有自己的班底，是因为我拍戏不多，我是两三年才拍一个。所以我到开工的时候，想找合作过的人，他们有可能已经在拍别的戏，我就不能凑合所有的人一块做，这其实是我的难题。所以每一次都要跟新人做，就又重新沟通，有好处也有坏处这样子。我不是刻意这样的，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当然觉得有班底好了，你可以不解释很多东西，他们也知道你是怎么样的。”
因此许鞍华将电影视为集体作品甚于个人作品：“你拍一个电影，你不会说摄影师或者是美工或者是编剧、导演哪个投入的部分大，或者是哪个的影响大，出来的东西如果大家看是合情合理跟能投入就OK了。
《第一炉香》片场，许鞍华导演
不过正如李绰桃在同一篇文章说的：“这其实是许鞍华特性的一体两面，大家在‘怒其不争’之余，心底也明白这就是许鞍华的为人，而片如其人，若有一天她在这方面执着起来，说不定她那一贯的人文关怀和宽容胸襟也烟消云散，随时会得不偿失。”
在文念中为许鞍华拍摄的纪录片《好好拍电影》里，许鞍华说打算拍电影到75岁。
“我没有特意地想到75岁拍还是不拍，我随遇而安，所以我只是说一说，万一我要拍，大家应该也还会让我拍。”许鞍华笑道。
《好好拍电影》，许鞍华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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