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尚 | 你以为唐代只有露胸装，还有透视装、袒胸装和袒露躯干装，暴露程度惊人

经报纸《团结报》授权转载，作者李志生，北京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依儒家理论，人的身体不应裸露于衣服之外，衣服应“短毋见肤，长毋被土”（《礼记·深衣》），女子更应“出门必拥蔽其面”（《礼记·内则》）。在唐代的一段时期内，虽然女性、特别是中上层女性出门已未必拥蔽其面，但也并非开放到随意着袒装出行。本文将在分析唐诗、唐代墓室壁画、绘画及其他考古和文献材料的基础上，对唐代女性袒装做一阐释。

唐诗中的女性袒装

在谈论唐代女性袒装时，人们习惯援引唐诗以作说明，但在援用诗作时，又仅引其一两句，如此，则很难厘清唐诗所透露的讯息。在唐诗中，描写女性袒装的作品，主要有如下几首：

谢偃《乐府新歌应教》：“细细轻裙全漏影，离离薄扇讵障尘”。

白居易《杨柳枝二十韵》：“身轻委回雪，罗薄透凝脂”。

施肩吾《观美人》：“漆点双眸鬓绕蝉，长留白雪占胸前”。

李群玉《同郑相并歌姬小饮戏赠》：“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温庭筠《女冠子》第一首：“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

方干《赠美人》第一首：“粉胸半掩疑晴雪，醉眼斜回小样刀”。

方干《赠美人》第三首：“常恐胸前春雪释，惟愁座上庆云生”。

韩偓《余作探使以缭绫手帛子寄贺因而有诗》：“帝台春尽还东去，却系裙腰伴雪       胸”。《席上有赠》：“鬓垂香径云遮藕，粉著兰胸雪压梅”。

欧阳炯《春光好》第三首：“胸铺雪，脸分莲，理繁弦，纤指飞翻金凤语，转婵娟”。《浣溪沙》第三首：“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南乡子》：“二八花钿, 胸前如雪脸如莲”。

周濆《逢邻女》：“日高邻女笑相逢, 慢束罗裙半露胸”。

以上诗句至少为我们提供了四方面的讯息，第一、唐代女性袒装的款式和种类：唐代女性袒装包括两类，一是透装，谢偃诗、白居易诗、欧阳炯《浣溪沙》谈及的是此类袒装；二是袒胸装。这条讯息从一个方面，说明了唐人观念中的袒装内容。第二、作者的生活年代：除谢偃为初唐人、周濆生卒年代不详外，其他作者均为宪宗元和以后人。这条讯息说明了两类袒装流行的时间。第三、穿着者的身份：上引13首诗中，除周濆《逢邻女》所咏对象身份不明外，其余12首皆为女伎。这条讯息说明，在男诗人眼中，女伎着袒装并不违背礼教。第四、女伎着袒装的地点：女伎有于户外着袒装者，“笑倚江头招远客”。

但唐代女性袒装的款式、流行的时间、着装者的身份及地点，是否全如唐诗所反映的呢？从唐代墓室壁画和其他考古、绘画材料看，并非完全如此。

周昉《簪花仕女图》中着纱衣贵族妇女

唐代墓室壁画中的女性袒装

在唐代较大的墓葬中，一般都绘有壁画，这些墓主人拥有较高的政治或社会地位。在探讨女性袒装时，唐代墓室壁画以数量众多、时间、地点分布广泛和图像直观，而颇具重要性。笔者统计了129座唐代壁画墓，其中有可辨识女装的壁画墓共计50座。在这50座壁画墓中，关中地区38座，关中以外地区12座；高祖、太宗时期（618－649）4座，高宗至玄宗时期（650－763）43座，德宗至懿宗时期（780－860）3座。

在高祖、太宗时期的墓室壁画中，女装基本沿袭隋朝旧式，衣小袖长裙，长裙系至胸乳之上。这种款式的女装，也见于旧题阎立本绘《步辇图》中。袒胸装在这一时期也有出现，如李思摩墓一疑似胡女者，即身着圆领低胸窄袖襦（《昭陵唐墓壁画》）。

袒胸女装的大量出现，始自高宗永徽二年（651）的段蕳璧墓。段蕳璧是唐太宗的外甥女，此墓壁画中的女装衣领多呈方型，袒露胸部较多、较深。在其后至玄宗时期的其他女装壁画墓中，也多有袒胸装出现，并且山西金胜村337号墓仕女所著对襟短褂，更是低开到双乳之下，暴露程度惊人（《文物》1990年第12期彩色插页）。在高宗至玄宗时期的女装壁画墓中，虽然袒胸装较常见，但暴露较少的女装也同时存在，如一些女性所着的男装，就遮蔽很严。玄宗开元以后，女装袒露程度总体较高宗至睿宗时期有所下降。

唐德宗以后的墓室壁画女装款式依然多样，既有开领较小的上衫，也有袒胸装，且后者更为常见，但已不见暴露乳沟的女装。

在唐代，壁画墓的主人一般为男女贵族、中高级官员或其妻室，这说明袒胸装也是这些身份较高的女性墓主人穿着的流行装。唐代壁画墓中，女性袒装的款式主要表现在领口上，如U型领、V型领、W型领等，但未见透装。在传周昉绘《簪花仕女图》中，有几位仕女身披轻纱，深露雪胸，酥肩若隐若现，但因此画的作者及年代争论较大，故不将其纳入讨论中。从唐代墓室壁画看，唐代女性袒胸装从高宗年间一直流行到唐末。

除袒胸装和透装外，通过石刻和壁画图像资料推测，唐代还应有第三类女性袒装——袒露躯干装，此类袒装多为舞女所穿着。陕西省博物馆藏有一件盛唐初期的乐舞石座，此石座下面雕有两个婆娑起舞的女舞伎，她们上身袒露，下身着贴身羊肠裙，赤脚；1985年宁夏盐池发掘了一座唐墓，墓中左扇石刻门上刻有一裸腹男性舞者，学界推测他的舞姿为胡旋舞，而同类舞姿也大量见于敦煌唐代经变画中，舞者不乏女性形象，如敦煌莫高窟第220窟北壁壁画中的一位舞伎胸部高耸，明显具有女性特征。

开元、天宝年间，中亚昭武诸国将胡旋舞女和其他中亚珍宝一起作为贡品，献给唐王朝。唐后期的白居易、元稹也都有诗《胡旋女》。以此推测，唐代胡旋舞女所着服装，应与敦煌经变画中的女性舞者服装相近，即裸臂、袒腹。从对胡旋舞的记载看，至迟到玄宗开元、天宝时，胡旋舞已广泛流行于中原地区，胡旋舞女所穿的裸露躯干装也应同时存在，但在唐代女装壁画墓中，并不见此类袒装。

唐代墓室壁画中，不见袒露躯干装和透装的原因有几点。首先，唐代墓室壁画不能展现与六籍精神（“短毋见肤，长毋被土”、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相左的内容。

乾陵 永泰公主墓壁画和懿德太子墓壁画

其次，唐时，墓道壁画并不随墓室一起封闭、回填，墓室外的墓道部分由于描绘壁画等，至少在封闭前或在祭祀中，具有暂短的展示作用。具有展示作用的墓室壁画，自应具有相应的严肃性，所示内容不能越出唐时礼教的要求。再次，承担李唐皇室、王公、高官墓室壁画绘制的，是将作监右校署统领的工匠。官府监制下的墓室壁画女装，应符合统治者对服装的要求。

唐代文献中的女性袒装

唐代女装分为冠服、常服两类，冠服为特殊礼仪用衣，常服则为日常所着，袒装就出现在女性常服中。

关于女性常服，两《唐书》均未记其款式，而仅载天宝前中上层女性出行时，上装由被遮蔽到渐次暴露于外的过程。

《旧唐书》卷四五《舆服志》载：“武德、贞观之时，宫人骑马者，依齐、隋旧制，多著冪离。虽发自戎夷，而全身障蔽，不欲途路窥之。王公之家，亦同此制。永徽之后，皆用帷帽，拖裙到颈，渐为浅露。寻下敕禁断，初虽暂息，旋又仍旧。咸亨二年又下敕（禁断帷帽）……则天之后，帷帽大行，冪离渐息。中宗即位，宫禁宽驰，公私妇人，无复冪离之制。开元初，从驾宫人骑马者，皆著胡帽，靓妆露面，无复障蔽。士庶之家，又相仿效，帷帽之制，绝不行用。俄〔天宝中〕又露髻驰骋，或有著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斯一贯矣。”

据此，高祖、太宗时，宫女出行时遮蔽程度很高，她们骑马出行时要戴冪离。所谓冪离，也称罗冪，为遮盖头颈的织物，类似今天阿拉伯妇女穿戴的罩袍，但较之要短。因冪离遮盖了胸颈，所以穿戴冪离的女性，无论是否内穿袒胸装，都不会为外人所窥见。高宗以后，百官之家的女子开始戴帷帽。帷帽，也称围帽、席帽，源自西北民族，它是在阔边帽四周、或前后、或两侧设有垂网。自高宗永徽以后，帷帽不仅为女性所常戴，而且垂网也变短，以至“渐为浅露”。玄宗时，从驾出行的宫女开始戴胡帽，其他妇女也竞相仿效，戴胡帽成为一时风气。胡帽仅能遮蔽戴帽者的头部，至多也就遮蔽双耳。因此，戴胡帽者不仅仅是靓妆露面，胸颈也必然暴露出来。至天宝时，一些女子索性连胡帽也不戴了，开始“露髻驰骋”，《虢国夫人游春图》所绘女性就是如此，在此画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贵妇和侍女的袒胸装。

唐代女性袒装流行和变化的原因

综括如上分析，唐代女性袒装应做如下理解：第一、关于定义。学界一般认为的唐代女性袒装为露胸装，实际上，唐代女性袒装可分为袒胸装、透装和袒露躯干装等三类。第二、关于穿着人群。唐时，着袒装的女性上至皇宫百官之家，下至歌姬女伎。第三、关于穿着情况。玄宗以前，身份较高的女性出行时，袒装一般需有所障蔽，或著冪离，或戴帷帽，与男子交往时，还需隔以障幕。唐后期时，女伎已有于户外着袒装招客者。第四、关于流行的时间：妇女袒装在有唐一代均可见到，但大流行始于高宗永徽年间。

唐代女性袒装流行的原因。唐代女性袒装的流行和演变，与各时期的历史变化紧密相联。在高祖、太宗时期，虽然袒胸装并不流行，但也并非不存在。唐初的女性袒胸装实承自北朝，而北朝女性袒装的流行，应与鲜卑的袒裸风俗有关。《北史·魏孝文帝纪》记，太和十六年（492）正月，孝文帝“诏罢袒裸”。这表明袒裸是拓跋鲜卑长期流行的一种习俗。而此俗相沿既久，一些鲜卑贵族时或故态复萌，北魏末年的孝武帝就“或时袒露，与近臣戏狎”（《北史》卷二四《王昕传》）。

虢庄王李凤墓壁画

在高宗至睿宗时期，袒胸女装占据着女装的主导地位，其原因主要有四点：第一、与胡人和胡文化的大量涌入有关。唐王朝打败了东突厥、征服了高昌，加之阿拉伯势力的向东进军，而使大量胡人进入唐境，此时的长安已成为粟特人在华最重要的聚集地之一。粟特胡人的进入，也带来了他们特有的风俗和文化，袒裸便是粟特文化的特征之一。唐朝境内大量聚集的粟特人及其袒裸文化，必然对唐文化产生影响。第二、与唐高宗和武则天笃信佛教有关。而在唐代的许多寺庙中，则都装饰有壁画。唐代的佛教人物壁画吸收了印度“笈多式艺术”元素，佛教艺术形象也是上体裸露，乳房隆突，肩阔腰细，姿态呈S型屈曲。而自显庆三年（658）年长安执失奉节墓起，唐代墓室壁画中也出现了呈“S”姿态的女性人物形象，在长安永泰公主墓、懿德太子墓及山西金胜村唐墓壁画中，都可看到这种新形象的范例，这明显表现了佛教艺术对唐代绘画和审美意识的影响。

作为人类重要审美领域之一的服装，在这种大潮下，受到佛教艺术影响也在所难免。第三，与武则天从皇后到皇帝政治身份的转换有关。武则天作皇后时，主要突出的是其具有妇德的女性角色，如多次亲蚕、以自己的名义撰写女训之作、促使出台了整肃女性出行装敕令等。而从母仪天下的皇后到君临天下的皇帝，没有出台任何有关女性的政令。也正因为针对女性政策的（包括着装）的真空，而造成了武则天称帝期间，女性出行装禁忌的解除，而使“帷帽大行，冪离渐息”。第四、与韦后、太平公主、安乐公主等热衷于男性领域政治事务有关。韦后等是一群超越了传统思想和礼教的女性，在她们影响朝政时，没有出台任何有关女性服装的限制性规定，因此史称此时是“宫禁宽驰”。

代宗后女装袒胸风仍然存在。代宗以后，对女性妇德的要求提高。唐皇开始关注后妃、公主的礼法。唐前期时，后妃公主不甚重贞节，如武则天广蓄男宠、韦后与武三思私通、太宗女合浦公主与浮屠淫乱等；而代宗以后，后妃不贞的现象明显减少，公主虽也有不贞行为，但都被当朝皇帝大加惩处，如肃宗女郜国公主、顺宗女襄阳公主都因与他人通奸，而被幽于禁中。并且在唐后期的女教书《女论语》中，“出必藏形”的论调也重新出现。在这样一种女教要求加强的大潮下，袒胸女装依然流行于世，由此也可知，此时的唐人并不视袒胸女装有违礼教。虽然如此，袒胸装也并不在特别提倡之列，从前引咏颂“雪胸”的诗句看，诗人描写的对象都是女伎，这也说明，在当时的士大夫看来，这种服装更适合于出卖身色的女伎。

总之，人们在谈论唐代女性袒装时，或将其视作单一不变的事物，或将其视为模糊的概念，并未追问唐代女性袒装的式样、穿着情况、穿着人群、不同时期的差异变化。实际上，唐代女性袒装的内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的外延也是与时代息息相关的。

关于唐代女性袒装所昭示的意义，前人多从妇女解放或开放的角度来谈，但如果我们分阶层、分阶段来看，其实并不如此。在唐代，对于不同阶层的女性而言，穿着袒装的涵义并不相同。前面谈到，唐诗中描写的袒装穿着者都是女伎，她们着袒装并不意味着解放，而只是吸引男性的方式，这些女伎只是男性眼中的玩物。在某种意义上，唐代上层女性着袒装，确实表明了时代和女性的开放。但对此也不能一概而论，因为在唐朝的各个时期，袒装的流行程度和穿着情况并不一样，袒装只有于门户之外穿着时，其解放和开放意义才会凸显。而在相当的时间内，宫人或上层女性不要说着袒装了，就是着一般的襦衫出行，也为统治者所禁止。

另外，对于在一段时期内活跃于政坛上的武则天、韦后、太平公主、安乐公主等女性，一些学者习惯统而论之，在一定意义上这也不错，这些女性确实构成了唐朝前期的一道风景。但因她们每人所处的政治位置、所欲达到的政治目标各不相同，因而，她们的政坛所为和展现的女性特质也就不同，仅以本文涉及的女装为例，在武则天作皇后和称帝的两个时期，她对于女装的态度就迥然有别。所以笔者以为，在探讨唐代女性问题时，应尽量避免笼统使用女主当政、女性政治之类的语言或分析，进而言之，所谓“女性”，也应分阶层进行考察。

注：未经版权方允许，请勿转载、抓取。

好 文 推 荐

女真两年灭亡北宋，南宋却为何能抵抗100年？

△点击图片进入文章

图志 | 什么是中国？从6500万年前说起

△点击图片进入文章

历史课本上秦始皇、诸葛亮、唐玄宗原来全是同一个人，今天见到的帝王画像有几分可信？

△点击图片进入文章

△点击图片查看

国家人文历史

微信ID：gjrwls

长按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