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办贫困证明自杀”事件：家属否认有自杀动机

【财新网】（见习记者 罗瑞垚 实习记者 王一妃 徐壮）在国家级贫困县山西省右玉县，一口棺材停在李达窑乡政府门前超过三日，直到8月18日才被挪走。棺中死者乃是今年49岁的岳成义。8月14日，他到乡政府为今年刚考上大学的二儿子的助学贷款申请表盖章，家人告诉财新记者，当天在大门外等待良久不见回音之后，入内寻找时发现他身中数刀独自倒在乡政府会议室。

8月16日，“办理贫困证明不成自杀”事件在社交媒体被曝出，消息不胫而走。8月17日，右玉县委宣传部官方微博“右玉新闻”于当晚22时36分发布回应，将其定性为一起自残致死事件。

上述微博称：死者岳某，男，1968年出生，山西省右玉县李达窑乡黄家窑村人，1990年迁往大同市南郊区古店镇居住，现在大同市古店钢厂工作。2017年8月14日上午11时许，岳某因生活压力大，在李达窑乡政府用自身携带的木柄单刃尖刀自残，因伤势过重，于当晚10时许，在转治北京途中死亡。

据财新记者了解，岳成义二儿子岳某今年参加高考，并在8月7日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为付5000元的学费，需要申请贫困生贷款。当天去乡政府就是为了给岳某的助学贷款申请表盖章。

8月20日，财新记者看到，事发的会议室已经贴上了封条。在李达窑乡办公室，乡党委书记蔡灵和21日告诉财新记者，当天他和乡长两人都在出差，没来乡政府，不了解当天的具体情况。他还称，那天负责管理公章的工作人员在县里办事，较晚才回到乡政府，岳家人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工作人员。

一家人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便经历生离死别。乡政府办公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右玉县方面透露，目前山西省、朔州市和右玉县正进行联合调查。对于岳成义死亡原因，以及现场是否另有其人等信息，蔡灵和表示，要等调查组最后的结果。至于此前右玉警方做出岳成义乃自残之死的判断的依据，右玉有关方面对财新记者表示暂无法提供。

财新记者获悉，岳成义死后，其子的助学贷款的相关手续已经办妥。

岳成义一家

右玉县是国家级贫困县，位于山西省西北边陲，北与内蒙古接壤，东临大同市。与此同时，右玉县又是首个获评的“国家水土保持生态文明县”，林草植被覆盖率达60.2%。据右玉县政府工作报告显示，2014年该县农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5809元。

李达窑乡位于右玉县东北方向，距离县城有20多公里，其平均海拔达1624米，是右玉县海拔最高的乡。黄家窑村位于半山腰，山坡上极目可见均被树木和植被覆盖，村民称这是多年来“退耕还林”的成果。山间可见的耕地不多，多种玉米、土豆。

在当地人看来，黄家窑村地处偏远山区，交通不便，寒冷缺水，大部分农户只能“靠天吃饭”。《山西日报》2017年2月的一篇介绍村中扶贫情况的报道指出，2015年时，全村在村人口仅45户100人，其中贫困户占85%。

8月19日，财新记者从右玉县城乘车走了约20分钟省道，又在起伏蜿蜒的乡村公路上步行半个多小时，方来到黄家窑村的岳成义父母家。

据有关亲属对财新记者介绍，岳成义18岁左右就离开黄家窑村外出谋生。他早年在朔州市怀仁县小峪煤矿做井下矿工，1998年被辞退后，岳成义带着一家人去了大同，此后一直在大同打零工。岳成义和妻子育有两子一女，大儿子24岁，二儿子19岁，小女儿才7岁。

宣传部通报称，岳成义现在大同市一家钢厂工作。但岳成义舅舅张兴月告诉财新记者，岳成义并不是该厂职工，只是偶尔打零工，给钢厂卸煤赚取工钱。

张兴月说，岳成义一家除大儿子结婚后单独生活，一家人全凭他打零工的收入过活，除给钢厂卸煤外，他平时还在工地做建筑、也帮人种树等。

“他们家是挣的人少，花的人多，”张兴月说，岳成义的二儿子读的怀仁县第一中学是当地的好高中，学费和生活费较贵，女儿还在上小学，妻子也没有工作，一家人在大同租房居住。

而岳成义打零工收入也不固定。据张兴月介绍，钢厂效益好的时候“一个月最多也就干半个月”，收入大概有2000多，找不到活的时候，就完全没有收入。

岳成义的姐姐告诉财新记者，两个老人独居在村里，五个孩子都不在身边。老人都已经七十多岁，身体不太灵便，无法喂牲口，因此只养了三、四只鸡，老人还种了一点土豆之类的农作物。父亲有贫困户补贴，一年可以拿到3000多元。

财新记者在村里看到，村里基本上全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聚在村边闲聊，或者赶着牛、羊去放牧。岳成义父母的房子是村里少有的土坯房，有三间房供居住和做饭，厨房的房顶有泥板摇摇欲坠。此外，还有两间屋子堆放杂物，一间牲口棚空着。

意外的死亡

8月14日那天发生了什么？

据岳成义大儿子的岳父等亲属对财新记者介绍，当天早上6点多，岳成义带着两个儿子、女儿和儿媳，从山西大同出发回老家右玉县李达窑乡。二儿子考上了大学，需要回家申请助学贷款。据介绍，岳成义提前买了两只鸡，准备办完事回黄家窑村看望父母。

在县教育领到申请表之后，岳家人被告知需要到乡政府盖章。不到九点，一家人来到了李达窑乡乡政府。这里离岳成义黄家窑村的父母家还有大概20分钟车程。

但他没能见到父母。约两个小时后，岳成义被儿子发现躺在乡政府会议室，身中数处刀伤。送医不治后，他于当晚10点左右死亡。

大儿子的岳父告诉财新记者，一家人到了乡政府后，被告知办事的工作人员不在，他们就在门口等到了十点多。此时，岳成义独自一人走进了乡政府，说“再去看看”。他进入乡政府办公室后过了一段时间，在外面等待的家属听到有其他人打电话给乡长，对方称今天早上不来了。

此时，二儿子走进乡政府寻找父亲。他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说，当时给父亲打了电话，循着铃声找到了会议室，之后看到岳成义躺在地上，周边并无其他人，“地上流了一滩血，旁边扔了一把刀”，岳成义的肚子和脖子上都有刀伤。

岳成义二儿子说，他们喊救命没人帮忙，于是和哥哥把父亲抬到车上，随后报警，打了120，将岳成义送去医院。岳忠的岳父称，当天右玉县医院认为岳成义伤情过重，通知家属转院，从右玉县走出没到10公里，人就去世了。

家属否认有自杀动机

对于官方公布的“自残致死”，岳家人表示异议。在亲属们看来，岳成义二儿子考上大学本是一件喜事。

“他来之前还买了两只鸡，是准备回家来看父母的，”岳成义的姐姐对财新记者说，“大儿子去年刚结婚，二儿子才考上大学，他怎么会自杀呢？”

她说，岳成义二儿子考上的大学是二本，本来是岳家的喜事。据报道，2017年高考右玉县二本线以上的考生共有171名，而右玉县的人口约有11.4万。

岳成义的姐姐对财新记者说，岳成义二儿子成绩不错，自己坚持一定要读书，他曾对父母说，“读完大学就不用靠父母了”，高考考完后，他还打工攒学费，出事前已经挣了三千多元。

岳成义长子的岳父告诉财新记者，女儿女婿去年才结婚，女婿在大同的建筑工地开挖机打零工，女儿在大同的幼儿园做幼师，因8月15号幼儿园开学，所以在14号这天一家人一起回村。

岳成义长子之妻也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说，虽然岳成义家里确实比较贫穷，但大儿子已经不需要父亲负担生活，二儿子也已经考上了大学，眼看着就能挣钱了，“怎么可能自杀呢？”

村民称乡政府办事“扑空”是常事

家属对岳成义死因的质疑，很大程度上也与李家窑乡政府机关在办公时间“找不到人”有关。

财新记者采访得知，村民到乡政府办事“扑空”并不是特例。有村民对财新记者说，去乡政府办事跑两三次很常见，经常找不到办事人员。

岳成义次子需要申请的生源地助学贷款具体有哪些手续？ 财新记者查阅国家开发银行生源地引用助学贷款网站得知，首次办理生源地贷款，如果没有经过高中预申请，则需要提供：本人签字的、资格认定部门盖章的申请表原件、本人及共同借款人身份证和高校录取通知书（在读学生持学生证）复印件；本人及共同借款人户口簿原件。

岳成义去乡政府办理的，就是乡政府对其贫困资格认定的章。如果盖到了这个章，他的儿子就可能申请到每年最高6000元的助学贷款。

据财新记者了解，在岳成义出事的第二天，很多人都去乡政府盖到了章。

前述村民告诉财新记者，乡政府的人上班时间不一定在，看大门的是聋哑人，无法答复什么时候会有人，去办事也经常听到“人不在”、“开会了”之类的答复。财新记者在乡政府看到，门房值班的确实是一位有听力和语言障碍的残障者。

张兴月也告诉财新记者，自己的孩子工作需要开无犯罪证明时，也曾在朔州市朔城区的乡政府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最后是托了熟人才盖到章。他认为，乡政府工作人员只是在借故推诿，“给点钱，或者找找熟人，才能办事。”

据了解，当地村庄空心化趋势明显，很多年轻人已不在村里居住，但因为户籍还在村里，办事还得来乡政府。黄家窑村的一位村干部告诉财新记者，黄家窑村现有户籍人口172户，目前住在村里的仅有43户，其他的都在县城甚至大同居住。“我们办事打个电话人在了才去，但他们可能不知道，就可能（跑）好几次都办不到（手续）。”他说。

跑出租车的张师傅也是黄家窑村人，现在右玉县城居住，他经常搭载回乡办事的村民。他告诉财新记者，从右玉县城去李达窑乡租车不便宜，也经常有人跑四、五几趟办不成事，误工损失或路费对村民们来说确实难以负担。

8月21日，岳成义死亡已有一周。据财新记者了解，其次子的助学贷款手续已经办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