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子玥《录梦人：中国人在澳洲》- 董敏

“竹笛就是我的梦想，它已融入我的血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董敏

初次见到董敏是在Centre Station 火车站，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白色的海鸥和灰色的鸽子在古老风格的小方块石子路上，时而在各色来往行人的脚边悠闲的散步；时而飞跳到出站口旁的露天甜品店的桌子上争抢游人吃剩下的蛋糕屑。我们一起出了站台，来到唐人街旁的一个咖啡馆。

董敏是个身材娇小，脸圆嘟嘟，留着齐刘海，眼睛大大的可爱女孩儿，但整个人却有着一份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她来自湖南省常德市的临澧县，春秋战国时期属楚地。秉承西周开创之礼乐制度，自古楚地盛祠，其祠又必作歌乐与鼓舞，以乐敬诸神。故而历代楚王均好乐，楚地不仅古乐器齐全，宫廷中的乐官皆是世袭制。

自小在这样的历史文化氛围的熏陶下，董敏从小就对艺术特别的感兴趣，八岁开始就跟着家乡的一位老师开始学习竹笛。

董敏的妈妈是当地一名教师，她儿时特别喜欢二胡，但是因为家庭经济条件的限制，一直没有机会得以实现梦想。所以当九岁的董敏因为参加一个省级的音乐比赛而通过百里挑一层层严格的选拔，被只招两个名额的北京艺术学校录取时，董敏的妈妈的心情既欣喜又担忧。

喜的是女儿不仅是自己生命的延续，更是自己艺术梦想的延续者，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走出故乡来到中国文化和艺术中心的北京接受名师的亲授，到一个更大的舞台精进她艺术的修行是多么难得。

忧的是小女儿只有九岁，是当年入学的孩子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就要独自面对一座如此广大而陌生的城市，这将会是可能连一个成年人可能都无法想象和应对的艰苦的学习生活！更何况学费是每年两万元人民币，这在1999年对于一个小县城里的普通工薪家庭来说，无疑是巨大的经济压力。

正是因为这两个原因，董敏当中医的爸爸是坚决反对的，所有的亲戚也都不支持：“一个吹笛子的，即使去了北京这样的地方，又能怎么样呢？”

“但是最终做出去北京的决定的是谁？”我问。

“是我！”董敏的声音不大，从她那看上去小小的身躯中坚定地说出来，带着一股无比坚毅的眼神注视着我的眼睛：“一直是我，是我自己跟妈妈坚持要去的！”

在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这是间阴暗的小咖啡馆，斑斑驳驳的阳光透过茶色玻璃窗懒洋洋地随意撒在古旧风格的桌椅上，略显杂乱的爵士乐乱了邻座一身休闲的男士的浅棕色的发；穿着白色连身大围裙不停来回穿梭忙碌的侍者；一位身材高大身穿深黑色得体紧身连衣裙的女士在旁边的桌子上一边补吃早餐（两片Butter Toast 加一杯咖啡），一边翻阅厚厚的各种文件资料，耐心的等着客户；还穿着夹克外套的老人们三五成群的围坐在大一点的桌子边，一杯咖啡，一盘甜点，一两个老友，Morning Tea time是他们最暇意享受的生活方式。

然而九岁，对于大部分孩子来说是一个只有服从长辈意志的年龄。我暗讶面前这个女孩居然有如此与众不同的惊人主见。

董敏的妈妈当年也一定和我一样，面对着这样一双清澈透明却异常坚定的大眼睛。“妈妈不想让我后悔一辈子！”董敏告诉我最后她终于说服了妈妈。

于是一幕这样的场景电影般浮现在我的脑海：时光仿佛倒回到那个秋季的早上，在中国中部的一个小镇，一位母亲乘丈夫外出出诊的时候，含着眼泪写了个简短的字条，然后放在厨房四方形的小餐桌上。带着年仅九岁的小女儿背上沉重的行李，偷偷掩上家里的大门，坐上开往北京的二十几个钟头的列车。

妈妈担心小董敏不会自己梳头，就在火车上拿出一把剪子，把女儿的长发剪成短发。直到现在董敏都保留着当年妈妈在火车上给她剪的这种童花头。

好不容易在硬座上熬了二十多个小时到了北京，大包小包的刚到学校，就接到校长室的通知，说孩子父亲打来长途电话，急的不得了，让妈妈带着孩子赶紧回去。校长说：“你爸爸不支持，你们就回去吧。”

就在那间校长办公室，小董敏也急了，小小的她对校长说：“不回去，就是我爸爸找到这儿来，我也不回去！”

校长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年幼的孩子有如此坚定的信念，被这对千里迢迢从湖南小镇赶来投奔他们学校的母女当场感动了，不仅破例招收了董敏，而且给她减免了两千元人民币的学费。

北京的生活对于这对外地来学艺的母女是异常艰苦的。第一年妈妈考虑董敏实在是太小，就在昌平租了个房子留在北京陪女儿。生活费和学费成了巨大的问题，妈妈背着董敏偷偷每天来回坐两个小时的公车，先是去西单一户人家做家政服务工作，后来在西单一个商场租了一个服装摊位卖服装，每天凌晨五点起床，先到批发市场取货，九点之前再赶到商场上货，一直到晚上九点商场打烊关门，回到住宿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还要把衣服全部洗好，十二点多才能睡觉。

小董敏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在学校白天琴房练琴，晚上练习笛子，暑假不回家而是每天一大早就起床到学校旁部队练武打靶的地方练习竹笛，一站就是半天，下午到公园，保证每天都和在学校一样八个小时的苦练。后来公园太吵了，就找地下车库或地下室练习。

在别的孩子还躺在家里老人们怀里撒娇的时候，或是由父母带着去游乐园玩耍的时候，小董敏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以她超越同龄人巨大的毅力重复着这样看似单调实则艰苦的学艺历程。为了追寻自己的梦想，董敏没有童年，也没有节假日。但是等到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她却一下子拿回家四张奖状给爸爸看。

“爸爸越是不同意，我就越刻苦，我要拿出好成绩证明给他看我选择的梦想是对的。”董敏的眼睛望向远处，仿佛陷入沉思。

北京的气候干燥，春季风沙很大，冬天又很干冷，董敏经常流鼻血，妈妈和同学妈妈合租的房子甚至连暖气都没有。由于生活艰苦和学习也太辛苦，那年冬天董敏发高烧40度持续不退烧，妈妈凌晨四点起床抱着孩子，在公车上站两个小时，带女儿去大医院排队挂号看病。妈妈在医院门口买了一个玉米，自己不吃，给生病的女儿吃。其实妈妈平时也经常这样，她总爱对董敏说：“你学习辛苦，又在长身体，更需要营养”。

难道妈妈在北京打工就不辛苦吗？她就不需要营养吗？终于过度劳累又省吃俭用的妈妈因为低血糖，一天下午晕倒在厨房水泥地上，放学回来的董敏看到妈妈昏倒心里很害怕，但是她很快镇定住心神，然后跑去找房东帮忙。

到了考音乐学院附中专业考试那天正好是董敏的生日，妈妈带她去了王府井，那是母女俩来北京这么多年第一次逛街，妈妈给董敏买了一件新衣服，一条牛仔背带裙，胸前的口袋上还有两个紧紧相依的粉色小爱心。那天董敏和妈妈都很开心，妈妈还搂着女儿拍了一张照片留念。

在后来长达十年的苦练中，董敏过关斩将般的一路考上中央民族大学音乐学院音乐表演竹笛专业。大学毕业时董敏在学校中慧楼音乐厅开了一场个人汇报音乐会，全校的师生，还有董敏的爸爸妈妈，姐姐，家里的亲戚朋友都济济一堂，演出成功极了。大家都为这样一位青年竹笛演奏家精湛的技艺报以热烈的掌声。特别是董敏的父亲，那天他是所有人里面最为女儿骄傲和自豪的一个。

其实早在上了大学之后，为了缓解多年来因为她学艺术而一直紧张的家庭经济状况，董敏就开始用业余时间教授儿童竹笛课，承接各种民乐的演出，同时开始为考研做各种准备。

“在国内如果你想找工作，没有研究生是不行的。”董敏看着我，无奈的说。

两年的中央音乐学院闭关考研，即使92.8专业第一（专业总分93），但因为其他原因所有总分没有达到分数线，不能如愿进入最梦想的理想院校，使得董敏心灰意冷到了极点，这是残酷的，但不能因此证明董敏之前的努力就都是白费的！恰恰相反，这也许是冥冥之中上天的某种命运的安排。

是像她同学一样连考五次还继续考？还是放弃这个专业转而出国留学？

不考吧，心太不甘，毕竟在这条路上努力奋斗了十多年了，就差最后这一步就功德圆满了；继续考吧，又实在是耗费不起这时间和精力。

关键时刻，董敏的恩师中央音乐学院的戴亚教授和侯常青老师鼓励她：“在哪里都可以发展和追求梦想！永远不要放弃属于自己的音乐之梦，加油！”

当时正好董敏的姐姐在深圳，就说要不要试试申请香港的大学，那里考研相对公开透明很多，别只接触音乐去外面看看世界也好。

董敏想与其到香港还不如更干脆点，直接上国外大学的研究生。于是申请了和艺术相关的新南威尔士大学（UNSW）美术馆策展（Master of Curating） 专业，学制两年。

在机场送行的时候，面对来送她的父母和众多亲友，这个九岁就离开家独自过集体生活的没哭的董敏，一年只回一次家没哭的董敏，发烧生病没哭的董敏，在琴房靶场公园地下车库地下室一练就是一天没哭的董敏，考研失败两次的没哭的董敏；此时此刻，却忍不住哭了！这么多年来积压在心里所有的苦，所有的累，所有情绪一下子全在那一刻爆发出来。

我注视着眼前这位眼眶再一次湿润的女孩，拿了一张桌上的餐巾纸递给她。完全明白了为什么我第一眼就感觉她有着一份与她实际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如果我不做《录梦人》，假如在大街上与她擦身而过，我又如何能够猜出她的人生经历又会是如此地不同寻常呢？

刚来澳洲董敏先是上了半年语言班，但是一进入到实际课程，还是要有一段适应的过程，学这个专业的华人很少，大部分白人同学说话的语速都非常快，而且中间不乏本身就已经是艺术策展人和艺术家，每天还要去图书馆看很多书籍和资料，另外还要跑各种博物馆和艺术展览会。学习的压力的确还是很大的，但是这种压力和国内的那种压力是完全不同的。

“如何不同呢？”我笑着问道。

“就是根本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董敏一边回答，一边肯定的摇着头。

“首先对什么是艺术的概念就根本不同，其次对于如何呈现艺术品的方式方法不同，最后对于欣赏艺术品的受众的审美角度与趣味亦不相同。”我补充道：“所以这里学习到的艺术品策展有可能也只是适用于国外市场，中国国内的艺术品市场一是相对比较滞后二是在全世界范围也很个案性的地方。”

“是的，根本理念就不一样。”董敏笑着说：“就像牛排通心粉和红烧牛肉面，全不是一个味儿！”

董敏虽然转学艺术策展，但仍然没有丢掉自己的老本行心爱的竹笛，不仅如此还创办了自己的MEYA GIRLS华乐团，与多位九零后对民乐承载梦想的女孩一起在澳洲推广中国民乐。今年九月在悉尼市政厅中秋“两岸一家亲”晚会演出，获得海内外一致好评。

“明年还有一年的学习，我想这将更加开拓我视野与眼界！”董敏兴奋的告诉我：“竹笛就是我的梦想，它已融入我的血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的梦想永远不会背叛我，就像陪伴我这么多年的手中的这支小笛子，它就是我梦想忠实的守护者。”

未来热爱舞台热爱艺术的董敏要成为一个“世界音乐旅行者” 把中国的民族音乐弘扬到全世界，让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人们都能够听到来自中华大地的这一美妙乐音。

忆子玥
2016年11月17日
写于海上悉尼•一态书屋

郑重声明：《录梦人：100个中国人在澳洲》里所有故事都经受访人本人亲述并授权公开发表。所有版权归原创作者忆子玥，请勿转载！欢迎转发，转发请注明出处，谢谢。

作者简介

忆子玥，旅澳华人女作家。微博：@忆子玥，公共微信号：忆子玥

身高：1.75米。江苏南京人。太阳星座：天秤座。

已出版古典奇幻小说《橴月亮》，已完成科幻小说《爱奥尼克斯之谜》。正在撰写现代都市爱情奇幻小说《Farewell，北京》。

自幼习学美术、钢琴、声乐、舞蹈。先后就读于宁海中学高中美术班、北京服装学院服装设计与表演专业、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工艺美术与教育专业、北悉尼美术学院油画专业、新南威尔士大学美术学院设计学专业。多年在海内外担任艺术教师。

热爱阅读与写作，除小说外，还写有大量散文如《小睡莲》、《致童年小伙伴的一封信》、《春夜里的紫月亮》等；诗体短小说《二月的最后一天》，《遂雨而爱》。

此外大量古体、新体诗词如《蕡酒词赋》、《问紫藤仙人大归隐何处》（七律）、《明月出山涧》（七绝）、《明月千古》（五言）、《春夜雨紫藤居》（七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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